指尖沾染的深紫色如同不祥的烙印，顽固地沁在皮纹里，任林晚晚如何用力擦拭也无法褪去。昨夜那几片用染紫发丝绣成的“桃叶”，在蟠桃仙树的仙气缭绕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生命力，像她心底那簇不肯熄灭的微火。周嬷嬷推门进来时，目光如同淬毒的针，在她染紫的手指和绣架上扫视了一圈，最终只化为一声刻薄的冷哼，将一碗冰冷的稀粥重重放在地上。
“别磨蹭！夫人传你过去！” 周嬷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林晚晚心头一沉。周氏找她，绝无好事。她沉默地放下绣针，草草喝了两口冰冷的粥，强压下胃里的翻腾，跟着周嬷嬷走出弥漫着染料和椒辛余味的绣房。
穿过积雪未消的庭院，来到周氏居住的正院暖阁。一股暖融融的、夹杂着脂粉和甜腻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与绣房的阴冷形成刺眼对比。周氏正歪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贵妃榻上，由丫鬟捶着腿，手里捏着一块精致的芙蓉糕。林宝瑞则趴在旁边一张紫檀大案上，正百无聊赖地用笔胡乱涂画着几张上好的雪浪笺，墨汁溅得到处都是。
“母亲！我不要抄诗！烦死了！” 林宝瑞把笔一扔，墨点甩到了周氏新做的石榴红裙上。
“哎哟我的小祖宗！” 周氏心疼地拍着裙子，却舍不得责骂儿子，反而瞪向刚进门的林晚晚，“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她指着案上几本摊开的诗集和一叠空白的雪浪笺，不耐烦道，“宝哥儿明日诗社要用，你替他抄几首应景的！仔细着点，要是有一笔污了这雪浪笺，仔细你的皮！”
又是这种毫无尊严的差事。林晚晚垂着眼，走到案前。雪浪笺洁白如雪，触手生温，是上等的宣纸。她拿起笔，蘸了墨，在周氏和周嬷嬷虎视眈眈的目光下，开始一笔一划地誊抄。林宝瑞在一旁捣乱，不是抢她的笔，就是把墨汁滴在纸上，周氏也只是假意呵斥两声。
就在林晚晚强压着屈辱，抄到一首咏梅诗时，外面传来丫鬟恭敬的通报声：“夫人，谢小姐身边的青萍姑娘来了。”
周氏立刻坐首了身子，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笑容：“快请！快请进来！”
一个穿着水绿色比甲、梳着双丫髻、面容清秀的丫鬟走了进来，正是谢明姝的贴身大丫鬟青萍。她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红木雕花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盖着锦缎的物件。
“周夫人安好。” 青萍屈膝行礼，声音清脆，“我家小姐感念夫人前日送的新茶，特命奴婢送来一方新得的‘松烟墨’作为回礼。小姐说，此墨色泽乌润，落纸如漆，最是合用。” 她掀开锦缎，露出一方造型古朴、色泽深沉的墨锭。
“哎呀！谢小姐太客气了！这怎么敢当！” 周氏受宠若惊，连忙起身接过，对着那墨锭爱不释手地着，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林晚晚低着头，依旧抄写着诗句，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在青萍放下托盘、与周氏寒暄的瞬间，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颜色如同雨后初晴天空般澄澈的雪青色丝帕，从青萍的袖口滑落下来，悄无声息地掉在了铺着厚绒地毯的暖阁角落！
那帕子材质轻薄，在深色的地毯上并不显眼。青萍似乎毫无察觉，行礼告退后便退了出去。
周氏只顾着欣赏那方松烟墨，并未留意。林宝瑞却眼尖地看到了地上那抹亮色。
“咦？帕子？” 他立刻丢下手中的玩具，像只撒欢的小狗，几步冲过去，一把将那方雪青色的鲛绡帕捡了起来！帕子入手丝滑冰凉，上面还用银线绣着几片精致的竹叶。
“宝瑞！别乱动！” 周氏这才注意到，看清儿子手里的帕子，脸色微变。这显然是谢明姝的贴身之物！这要是被宝哥儿弄脏了……
“娘！这帕子好看！我要了！” 林宝瑞哪里管那么多，捏着帕子就往自己怀里塞，还用力揉搓了几下。
“胡闹！快给我！” 周氏急了，起身去夺。
林宝瑞尖叫着躲闪，小小的身体在暖阁里乱窜，眼看就要撞到放着笔墨纸砚的大案！
“小心！” 周嬷嬷惊呼。
林晚晚下意识地伸手去扶那即将被撞翻的砚台！就在她指尖即将碰到砚台的刹那——
“嗤啦！”
林宝瑞为了躲避周氏的手，猛地将手中的鲛绡帕朝着林晚晚的方向一甩！帕子如同轻盈的蝴蝶，不偏不倚，正正盖在了林晚晚刚刚抄好、墨迹未干的那首咏梅诗上！雪青色的鲛绡瞬间被浓黑的墨汁浸透了一大片！更糟糕的是，林宝瑞用力过猛，帕角被砚台的边缘钩住，撕裂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暖阁内瞬间死寂。
雪浪笺上精心誊抄的诗句被墨迹和鲛绡糊成一团，价值不菲的雪青鲛绡帕污损撕裂，静静躺在案上，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林宝瑞也吓住了，呆呆地看着。
周氏的脸瞬间变得铁青，指着林晚晚，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尖利变形：“你……你这扫把星！都是你！谁让你碰的？！这……这可是谢小姐的帕子！你……你竟敢弄脏撕破了它！你是要我们全家给你陪葬吗？！”
周嬷嬷也反应过来，三角眼里射出怨毒的光，冲上来就要揪打林晚晚：“小贱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块帕子都看不住！”
林晚晚看着案上那方被墨汁浸染、撕裂的雪青鲛绡帕，又看看周氏和周嬷嬷那如同天塌地陷般的惊恐表情，心中一片冰冷。她知道，这无妄之灾，最终还是落在了自己头上。谢明姝的帕子……这足以成为压垮她的又一根稻草。
“滚去把帕子洗干净！绣补好！” 周氏的声音都在发抖，指着林晚晚，如同看着一个瘟神，“若是洗不干净补不好……你就等着去给谢小姐磕头赔罪吧！”
林晚晚沉默地拿起那方触手冰凉、带着撕裂口和浓重墨渍的鲛绡帕。丝滑的触感下，似乎还残留着谢明姝身上那清冷的兰麝香气，此刻却混合着墨汁的刺鼻气味，令人窒息。
她被周嬷嬷押着，来到后院的井台边。寒风刺骨，井水冰冷彻骨。她蹲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用皂角一遍遍搓洗着帕子上的墨渍。手指很快冻得通红麻木，裂开细小的口子，浸在冰水里如同刀割。墨渍在名贵的鲛绡上异常顽固，搓洗良久，也只淡去些许，留下一片难看的灰黑色污痕。那道撕裂的口子，更是触目惊心。
周嬷嬷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如同监工，嘴里不停地咒骂：“使劲！没吃饭吗？洗不干净有你好看！”
林晚晚咬着牙，麻木地搓洗着。就在她换水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帕角那撕裂的缝隙边缘。在撕开的丝缕间，似乎沾着一点极其细微的、银色的粉末，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着极其微弱的磷光。
她心头微动，指尖极其小心地捻了一下那点粉末。粉末极其细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的甜香。
这是什么？
“磨蹭什么！快点！” 周嬷嬷的厉喝打断了她。
林晚晚不敢再细看，压下心头的疑惑，继续用力搓洗。又过了许久，墨渍终于淡到勉强能看，但那道裂口却无法弥补。她只能将帕子拧干。
“洗好了就赶紧滚去还给谢小姐！” 周嬷嬷一把夺过湿冷的帕子，嫌恶地看了看那依旧明显的污痕和裂口，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夫人说了，让你亲自去！好好给谢小姐磕头认错！要是谢小姐不肯原谅你……哼！”
亲自去？还给谢明姝？林晚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这无异于羊入虎口。但她别无选择。
暮色西合，天空飘起细小的雪霰。林晚晚被周嬷嬷半押半推着，走向谢明姝暂居的林府客院。雪青色的帕子被她紧紧攥在湿冷的手心，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客院精致清雅，回廊下挂着几盏素雅的琉璃灯，在渐浓的暮色中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走到月洞门前，周嬷嬷停下脚步，推了林晚晚一把，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进去！好好认错！别耍花样！”
林晚晚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踏入客院。院内静悄悄的，只有雪霰落在枝叶上的簌簌轻响。她走到正房廊下，正要出声，却听到里面传来极其细微的说话声。
“……小姐放心，那帕子沾了‘迷蝶引’，只要他碰到……” 是青萍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兴奋。
“嘘……” 谢明姝轻柔的声音响起，带着惯常的温婉，却让林晚晚瞬间如坠冰窟！
迷蝶引？帕子上的银色粉末？！难道是……难道是谢明姝故意遗落，又故意让林宝瑞捡到，再故意让她去归还？！那粉末……是什么毒？！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林晚晚！她几乎想转身就跑！但周嬷嬷就在月洞门外盯着！她攥着帕子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点微弱的银色磷光仿佛变成了噬人的毒虫！
就在这时，回廊另一端的阴影里，一个玄色的身影缓步踱出。是赵屹。
他似乎刚与谢明姝谈完事情，正欲离开。暮色中，他身姿挺拔如孤松，玄色大氅的领口镶着乌亮的貂绒，衬得他侧脸线条愈发冷硬。他并未立刻离开，目光随意地扫过庭院，恰好落在了僵立在廊下的林晚晚身上。
林晚晚浑身冰凉，如同被钉在原地。她手里还攥着那方罪证般的、污损撕裂的鲛绡帕！
赵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落在了她手中那抹刺眼的雪青色上。他缓步走近，靴子踩在薄薄的雪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林晚晚的心尖上。
他在林晚晚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带着无边的压迫感。
“何物？”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清晰地穿透了暮色中的寂静。
林晚晚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她想将帕子藏起，却己来不及。
赵屹的目光落在帕子上那灰黑色的污痕和撕裂的口子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他的视线定格在帕角——那里，用银线绣着一个端秀清雅的“姝”字。在暮色中，那字迹依旧清晰刺眼。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首刺林晚晚！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审视、怀疑，以及一种被冒犯领地的凛冽寒意！
林晚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她想解释，想说是林宝瑞弄坏的，想说是周氏逼她来归还……但所有的言语在赵屹那冰冷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是下意识地将攥着帕子的手往身后缩了缩。
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更加触怒了赵屹。
他猛地伸出手！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扣住了林晚晚那只攥着帕子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冷如同铁钳，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
“唔！” 林晚晚痛得闷哼一声，被迫松开了手。
那方污损撕裂的雪青色鲛绡帕，飘然坠落在冰冷的廊下地面上。
赵屹并未去捡那帕子。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烙铁，死死钉在林晚晚被他攥住的手腕上！确切地说，是钉在她因为用力搓洗帕子而冻得通红、裂开细口、此刻正被他紧紧扣住的——**指腹**上！
林晚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头猛地一炸！
只见自己冻伤发红、布满裂口的指腹上，沾染的那点细微的、闪烁着银色磷光的“迷蝶引”粉末，在暮色和廊下琉璃灯光的映照下，正散发着一种极其诡异、极其不详的微光！而那粉末接触到皮肤的地方，皮肤下的脉络似乎……隐隐透出一种极其浅淡的、不正常的粉红色！
赵屹的瞳孔骤然收缩！他那万年冰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剧烈的情绪波动——那是震惊，是暴怒，是难以置信！
他猛地松开林晚晚的手腕，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同时，他下意识地抬起自己刚才扣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摊开在眼前——
他那只骨节分明、戴着墨玉扳指的右手拇指指腹上，赫然也沾上了几点微不可查的银色磷光！而指腹接触过林晚晚皮肤的地方，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片刺目的、如同被灼伤般的**鲜红**！
“你……” 赵屹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平日的冰冷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和嘶哑，他死死盯着自己发红的指腹，又猛地抬眼看向脸色惨白如纸的林晚晚，眼神如同噬人的猛兽：
“碰了何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