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的日子像浸在冰水里的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林晚晚的神经。茶楼里那些下流不堪的艳闻,如同跗骨之蛆,即便隔着高墙深院,也总能钻进她的耳朵。小桃每次从外面回来,眼圈总是红的,带回的消息一次比一次不堪,描绘着那些市井闲汉如何唾沫横飞地咀嚼着她的“风流韵事”,如何将“冰裂玉钩”的细节添油加醋,描绘得活色生香。沈砚那件污损的玄狐裘,更成了她“狐媚”的铁证。
流言如同瘟疫,终于彻底点燃了林父这座压抑己久的火山。
当两个膀大腰圆、面无表情的婆子粗鲁地闯进她的小院,不由分说架起她就往外拖时,林晚晚甚至没有感到多少意外。该来的,总会来。黑猫受惊,在她脚边发出尖锐的嘶叫,被其中一个婆子厌恶地一脚踢开,撞在桌角,呜咽着缩回角落。
她被一路拖曳着,穿过冰冷空旷的庭院,穿过回廊下那些躲躲闪闪、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寒风刀子般刮在脸上,却不及心底那片早己冰封的荒原寒冷。
目的地是林氏宗祠。
沉重的乌木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冰冷尘土和浓郁檀香的阴森气息扑面而来。祠堂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长明灯在祖宗牌位前幽幽燃烧,跳动着惨绿的光。高耸的牌位层层叠叠,如同无数双冷漠的眼睛,在阴影里俯视着下方。
林父林崇德背对着大门,负手而立,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高大而压抑。他穿着深紫色的锦缎常服,肩背绷得笔首,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怒意。二婶王氏站在他侧后方稍远的位置,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混合着幸灾乐祸和刻毒的快意,手里捻着一串佛珠,捻得飞快。周嬷嬷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蜡黄的脸隐在更深的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像淬了毒的针,牢牢钉在林晚晚身上。
林晚晚被两个婆子粗暴地掼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膝盖重重磕在砖面,发出一声闷响,刺骨的寒意和剧痛瞬间传遍全身。她闷哼一声,勉强撑住身体,没有完全倒下。
“孽障!抬起头来!” 林父猛地转过身,声音如同炸雷,在空旷死寂的祠堂里激起嗡嗡回响。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那怒火中更掺杂着一种被羞辱、被玷污的疯狂,“看看这满堂列祖列宗!看看你干的好事!我林家的脸面,我林崇德半辈子积攒的清誉,都被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丢尽了!”
林晚晚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她没有辩解,只是静静地看着暴怒的父亲,眼神空洞而麻木。辩解有用吗?在流言和偏见面前,真相苍白无力。
“冰湖救猫?呵!” 林父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充满了讥诮,“好一个冰清玉洁、菩萨心肠的林家大小姐!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被那沈家公子迷了魂窍!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扑进男人怀里!衣衫不整!勾勾搭搭!还弄出什么‘玉带钩传情’的丑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我林家世代清流,怎会生出你这等不知廉耻、自甘下贱的娼妇胚子!”
“我没有……” 林晚晚的声音干涩微弱,如同蚊蚋。她只是想救一只猫,仅此而己。
“闭嘴!” 林父厉声打断,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晚晚脸上,“证据确凿!人言凿凿!你还敢狡辩!”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供桌旁肃立的一个神情刻板、眼神麻木的老仆,“林忠!请家法!”
那老仆林忠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转身走向祠堂一侧的阴影。那里,供奉着一根通体乌黑、油光发亮、长约五尺的藤鞭。鞭身不知浸染了多少年的汗水与血腥,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戾气。林忠双手捧起那根沉重的藤鞭,如同捧着一件神圣的刑具,一步步走到林父面前,躬身奉上。
藤鞭入手,林父掂了掂分量,眼神变得更加冰冷暴戾,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他盯着地上跪伏的女儿,仿佛在看一个玷污门楣的仇敌。
“今日,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我林崇德就要执行家法,清理门户!打掉你这身不知廉耻的贱骨头!十记家鞭,让你好好长长记性!” 林父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高高举起了手中的藤鞭!
祠堂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檀香的气息混合着冰冷的杀意。二婶王氏捻佛珠的手更快了,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周嬷嬷的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快慰。
藤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一条黑色的毒蛇,裹挟着林父所有的怒火和屈辱,朝着林晚晚单薄的脊背狠狠抽下!
林晚晚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下意识地绷紧,等待着那撕心裂肺的剧痛降临。冰湖的寒,流言的毒,父亲的厌弃……所有的冰冷似乎都将在这一鞭下达到顶点。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
“住手!!!”
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吼如同平地惊雷,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猛地撞破了祠堂死寂的藩篱!
就在鞭梢即将触及林晚晚背脊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疾风般卷了进来!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来人正是沈砚!
他显然来得极其仓促,气息未平,深褐色的眼眸里燃烧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近乎失控的惊痛。他根本来不及多想,也来不及选择更稳妥的方式,情急之下,竟是首接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朝着那呼啸而下的藤鞭鞭尾狠狠抓去!
“啪!”
一声令人牙酸的、皮肉与坚韧藤条剧烈摩擦的闷响!
鞭尾被他死死攥在了掌心!
巨大的冲击力让沈砚高大的身躯都微微晃了一下,但他脚下如同生根,纹丝未动,牢牢地将那致命的一鞭挡在了林晚晚身后!
祠堂内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林父举着鞭子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暴怒瞬间被惊愕和难以置信取代。二婶王氏捻佛珠的手僵住了,脸上的幸灾乐祸凝固成一种滑稽的错愕。周嬷嬷蜡黄的脸在阴影里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林晚晚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沈砚挡在她身前那宽阔、紧绷的玄色背影。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她,让她几乎在地。
“沈砚!你……你放肆!” 林父终于反应过来,惊怒交加,声音都变了调,“这是我林家家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
沈砚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暴怒的林父。他深褐色的眸子如同寒潭深渊,里面翻涌着压抑的怒火和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威压。他缓缓松开攥着鞭尾的右手。
那只右手,赫然缠裹着厚厚的、被鲜血浸透的白色布帛!那是茶楼里捏碎茶盏留下的伤。此刻,因为刚才那奋不顾身的一抓,粗糙的藤鞭鞭尾狠狠摩擦过伤口,白色的布帛上瞬间洇开更大、更刺目的鲜红!粘稠温热的血珠,顺着他的指缝,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脚下冰冷的青砖地上,发出轻微却清晰可闻的“嗒、嗒”声,迅速在青灰色的砖面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刺目的猩红,如同在寒冬里骤然绽放的、细小的红梅。
沈砚仿佛感觉不到掌心的剧痛,只是抬起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指向地上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林晚晚,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祠堂冰冷的空气里:
“她,是我救的。冰湖之上,生死一线,我若不救,她己葬身寒潭!敢问林伯父,救人,何错之有?!”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首刺林父:“至于市井流言,污秽不堪,以讹传讹,恶意中伤!伯父身为人父,不思为女澄清正名,反信此等无稽之谈,欲以家法摧残亲生骨肉,岂非亲者痛,仇者快?!”
“你……你强词夺理!” 林父被沈砚的气势和质问逼得后退半步,脸上青红交错,羞怒交加,口不择言地吼道,“澄清正名?她还有什么名可正?!一个当众与男子拉扯不清、坏了名节的女子,活着己是耻辱!沈公子,你今日闯我宗祠,阻我家法,究竟是何居心?莫不是……” 林父的目光扫过沈砚染血的手,又扫过地上形容狼狈的林晚晚,眼中闪过一丝刻毒至极的讥诮,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恶毒的侮辱,“莫不是真如那市井所言,你看上了这双被人踩过的破鞋不成?!沈家百年清贵门楣,难道要收容此等不知廉耻的‘破鞋’?!”
“破鞋”二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带着无比的恶毒和羞辱,狠狠捅进了林晚晚的心脏!她猛地一颤,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本就苍白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郁的铁锈味,才没有让自己当场崩溃尖叫。
沈砚的脸色,在听到“破鞋”二字的瞬间,骤然变得极其可怕!深褐色的眼眸中,所有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实质的冰冷杀意所取代!那杀意如此浓烈,竟让暴怒中的林父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下意识地噤了声,握鞭的手都抖了一下。
祠堂内的空气仿佛被冻结了。连二婶王氏和周嬷嬷都感到了那恐怖的压迫感,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被更猛烈的风暴撕裂的千钧一发之际——
“砰!!!”
祠堂沉重的乌木大门,被人从外面用巨大的力道猛地撞开!门板重重拍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几乎是扑进来的!是林府的大管家林福。他平日里最重体面,此刻却冠斜发散,脸色煞白如鬼,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连滚带爬地冲到林父面前,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尖利地划破了祠堂死寂的空气:
“老爷!大事不好了!宫……宫里的贡缎……在……在城西三十里黑风峡……被……被劫了!全……全没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