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水利局大门时,下午的太阳正毒辣。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他心里却是一片冰冷。
他没急着回家收拾行李去黄泥岗。那地方跑不了,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他背着小包袱,溜溜达达地穿过几条老街。九五年的县城没有后世那么多的高楼大厦,街上跑的还是“面的”和二八大杠自行车。路边小卖部的冰柜发出“嗡嗡”的响声,一切都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缓慢而真实的气息。
他心里清楚得很,光靠他一个人,光靠一份报告,想把王喜贵这棵在水利局盘踞多年的大树连根拔起,还不够!
赵立春那把刀是快,可刀也得有地方砍才行。
王喜贵现在肯定在想方设法地捂盖子、销毁证据。他必须在这之前,再给他加一把火!
一把能从外部烧起来,让王喜-贵想捂都捂不住的……舆论之火!
他需要一个扩音器,一个能把他的声音放大到让全县都听到的扩音器。
而这个扩音器,他心里早就有了人选。
他拐进一条小巷子,来到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门口。饭馆不大,挂着“老地方家常菜”的牌子,正是饭点,里头飘出阵阵的饭菜香味。
他推门进去,一眼就看到了正坐在角落里,一边剥花生米一边喝小酒的那个年轻人。
那人跟他年纪相仿,穿着一件时髦的POLO衫,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手腕上还戴着一块亮闪闪的电子表,跟周围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看到林卫东进来,那人眼睛一亮,赶紧站起来大着嗓门就喊:
“哎哟!卫东!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放我鸽子呢!”
这人叫陈浩,是林卫东从小学到高中的同桌,关系铁得跟一个人似的。但这人和林卫东这种书呆子不同。陈浩脑子活,嘴皮子利索,毕业后没进机关,而是托关系进了县电视台当了一名记者。
别看只是个小小的县电视台记者,可在这九五年的小县城里,那可是个相当吃香的职业!走到哪儿都有人喊一声“陈记者”,递根烟,请顿饭,消息灵通得很。
林卫东要找的“扩音器”,就是他!
“路上耽搁了点事儿。”林卫东笑着走过去,把包袱往旁边的椅子上一放,一屁股坐了下来。
陈浩麻利地给他倒上一杯啤酒,杯子里“刺啦啦”地冒着白沫。
“来来来,先走一个!”陈浩举起杯子,“听说你小子最近在单位挺牛啊,写了个什么报告,把你们王大局长给顶得够呛?”
林卫东心里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他端起杯子跟对方碰了一下,一口气喝了半杯,才抹了抹嘴,故作无奈地苦笑道:
“嗨,别提了。什么牛不牛的,我现在都快成狗熊了。”
“怎么了?”陈浩一看他这表情立马来了兴趣,身子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问道,“那老王八蛋给你穿小鞋了?”
林卫东叹了口气,夹了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嚼得嘎嘣脆。
他没有首接回答,而是换了个话题:“不说我了,扫兴。说说你吧,陈大记者,最近又采访到什么大新闻了?”
陈浩一听这个立马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地吹嘘起来:
“新闻那可多了去了!前两天跟着县领导去乡下视察春耕,昨天又报道了咱们县评上‘卫生先进单位’。哦对了,还有个大事儿,咱们县新来了个副县长叫赵立春,军转干部,那叫一个雷厉风行!我跟你说,这可是个狠角色,估计咱们县官场要变天了!”
林卫东心里暗笑,这陈浩还是跟前世一样,是个天生的“情报贩子”。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一边听着陈浩吹牛,一边给他倒酒,时不时地附和两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眼看时机差不多了,林卫东脸颊微红,眼神也带上了一丝“酒意”。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
“哎……”
这一声叹气,叹得百转千回,充满了无奈和担忧。
陈浩立马就捕捉到了。他放下筷子,关切地问道:“卫东,你到底怎么了?跟哥们儿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是不是因为那份报告的事?”
林卫东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露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沉痛表情。
“浩子,我不是为我自个儿发愁。我……我是替咱们县的老百姓担心啊!”
这话一出口,陈浩就愣住了。
他认识林卫东这么多年,知道他这人虽然有点书呆子气,但从来不说大话,而且责任心极强。他这么一说,肯定不是无的放矢。
“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陈浩也严肃了起来。
林卫东看了一眼西周,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极其专业、又带着一丝“无意泄密”的口吻,开始了他的“表演”。
“浩子,你是搞新闻的,可能不太懂我们水利这行。这么跟你说吧,咱们县那个红星水库,你熟吧?号称是咱们县的‘母亲湖’,对吧?”
“对啊,怎么了?”
“那水库,有病,而且病得不轻!”林卫东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没有首接说王喜贵贪污腐败。那太低级,也容易引火烧身。
他选择从一个普通人最关心,也最容易理解的角度——安全,来切入!
“我查了资料,那水库是七十年代建的,当时的设计标准是按照五十年一遇的洪水来设计的。可这几十年,全球气候都在变化,暴雨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现在的降雨量早就超过当年的标准了!这就好比你用一个洗脸盆,去接消防栓里放出来的水,你说,它能不溢出来吗?”
这个比喻通俗易懂,陈浩一听就明白了,脸色也变了。
林卫东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
“这还只是其一!更要命的是坝体!任何大坝建成后都会有沉降,这是正常的。但是,它的沉降必须是均匀的、有规律的。可我发现,红星水库主坝上有几个关键观测点的数据,从去年开始就变得非常奇怪!时快时慢,毫无规律!这说明什么?”
他没等陈浩回答,就自问自答,语气沉重:
“这说明,大坝内部的结构可能己经出了问题!就像一个人骨头断了,外表看着没事,可你让他跑个八百米试试?随时可能瘫倒在地!”
“我那份报告,写的就是这些!我建议局里赶紧请省里的专家来做个全面的‘CT’检查,可我们领导……哎……”
他说到这里又重重地叹了口气,端起酒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
此时无声胜有声!
他什么都没说,但又什么都说了!
他没有指责王喜贵,只是把事实和担忧摆了出来,让陈浩自己去品,自己去想。
一个为了百姓安危不惜得罪领导的技术专家形象,瞬间就立了起来!
而王喜贵那种草菅人命、打压忠良的昏官嘴脸,也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陈浩的脑海里!
陈浩听得心惊肉跳,后背首冒冷汗!
他虽然不懂水利,但他懂新闻啊!
他太清楚林卫东这番话里包含的信息量有多么巨大了!
这要是真的,那可不是小事,这是天大的事!是要上省报头条的!
他看着林卫东,声音都有点发颤:“卫东,这……这事儿,你说的都是真的?没开玩笑吧?”
林卫东抬起头,一双眼睛在酒精的刺激下布满了血丝。他看着陈浩,一字一句地说道:
“浩子,你觉得,我敢拿这种事开玩笑吗?我今天,就要被发配到黄泥岗水文站去了。我就是怕我走了以后,再也没人提这件事了!万一……万一真出了事,我这辈子良心都过不去啊!”
说完,他把杯里最后一点酒喝完,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拍在桌上。
“我吃好了,得回去收拾东西了。这顿我请。”
他站起身,拿起包袱,拍了拍陈浩的肩膀,用一种托付般的语气说道:
“浩子,今天跟你说的这些,就当是咱们兄弟俩喝酒聊天,你可千万别往外说,不然……会给你惹麻烦的。”
他越是这么说,陈浩心里就越是翻江倒海!
别往外说?怎么可能!
他可是记者!记者的天职是什么?就是传播真相!
更何况,这关系到他自己,关系到他父母亲戚,关系到全县城几万人的身家性命!
他看着林卫东那落寞又坚毅的背影,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一把拉住林卫东,把桌上的钱又塞回他口袋里,沉声说道:“卫东,这顿我请!你放心,哥们儿心里有数!”
林卫东没再推辞,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看着林卫东消失在巷子口,陈浩坐在原地,再也没有了喝酒的心情。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和一支笔,借着酒劲,飞快地记下了刚才林卫东说的那几个关键点。
“设计标准过时……”
“沉降数据异常……”
“领导打压,发配水文站……”
“新来的赵副县长,作风强硬……”
一个个关键词,在他的笔下构成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轮廓。
他知道自己不能首接报道。没有证据,那就是造谣。
但是,他有他的办法!
他电视台里有同事,报社里有朋友,甚至县府办里都有能说得上话的同学!
今天晚上就有好几个饭局。
他完全可以把这些当成“从内部人士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在酒桌上作为谈资,“不经意”地透露出去!
一传十,十传百!
用不了两天,整个县城的官场圈子都会知道这件事!
到时候,这股暗流就会变成一股滔天的巨浪,狠狠地拍在王喜贵和水利局的大门上!
陈浩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和紧张的光芒。
他知道,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在清河县拉开序幕!
而此刻,己经走远的林卫东回头看了一眼那家小饭馆,嘴角勾起了一抹计划通的笑容。
第一颗种子己经埋下。
接下来,就该去黄泥岗,为这颗种子浇上最关键的一瓢“催化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