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下,人声鼎沸,如同煮沸的粥锅。空气中混合着汗味、劣质脂粉味、油炸食物的香气,以及那股无处不在如同背景音般顽固的……鸡屎味。陈二狗像个掉进漩涡的落叶,被兴奋的武林人士推搡着,身不由己地向前涌动。
台上,金光闪闪的摇号箱在三位监督员,少林圆通大师、武当冲虚道长、魔教夜无影长老严肃的注视下,被几个壮汉合力抬了起来,准备开始那神圣的摇号仪式。
朱大常,这位穿着骚包金袍的养鸡盟主,正举着铁皮喇叭,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飞溅,试图用他那浓郁的乡土口音盖过台下的喧嚣:“安静!都安静!摇号马上开始!俺们保证,绝对公平!公正!透明!看到没,魔教的长老都在这儿监督呢!谁敢说俺们有黑幕?!” 他特意指了指旁边面无表情、气息阴冷的夜无影。
台下响起一阵哄笑和零星的附和。
“朱盟主公道!”
“魔教都来监督了,肯定没毛病!”
“赶紧摇吧!我还等着订三百只‘玉爪雪凤凰’呢!”
陈二狗被挤得东倒西歪,怀里那封来自“恐血刺客”的密信,此刻像块烙铁般烫着他的胸口。他必须把信送出去!这是他摆脱魔教、获得自由的唯一凭证!
他咬着牙,凭借在青石镇练就的钻人缝本事,像条滑溜的泥鳅,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奋力向前拱。汗水浸透了他本就破烂的衣衫,灰尘糊了一脸,好几次差点被某个激动挥舞胳膊的壮汉肘击打晕。
“让让!借过!借过!” 他一边小声嘟囔,一边拼命往前挤。终于,在摇号箱被摇得哗啦作响、台下屏息凝神的紧要关头,陈二狗像颗出膛的炮弹,猛地从人群最前排的边缘窜了出来,一个趔趄,扑到了高台边缘!
“什么人?!”
“保护盟主!”
几个穿着统一制式劲装、胸前绣着“朱氏安保”字样的护卫立刻警惕地围了上来,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台下的目光也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连摇号箱的哗啦声都停顿了一下。
“别!别动手!” 陈二狗吓得魂飞魄散,赶紧高举双手,也顾不上狼狈了,扯着嗓子对着台上那个正踮着脚、好奇往下张望的朱大常喊道:“盟主!盟主大人!小的有信!给您的信!非常重要!是…是追魂刃李三大人让小的送来的!”
“追魂刃李三?”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台下的武林人士中引起一阵低低的骚动和吸气声。就连台上那三位监督员,除了魔教夜无影依旧面无表情外,少林圆通大师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武当冲虚道长也微微侧目。
朱大常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小眼睛眯了起来,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台下这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活像个逃荒乞丐的少年。他挥了挥手,示意护卫退开一点。
“李三的信?他让你送来的?他人呢?” 朱大常的声音透过铁皮喇叭,带着点疑惑和…某种心照不宣的了然。
陈二狗赶紧从怀里掏出那个皱巴巴、沾着汗渍和泥土的黄麻纸信封,双手高高捧起:“是!盟主大人!李三大人他…他最近身体抱恙,不便前来,特命小的务必亲手将此信交到您手中!”
“身体抱恙?” 朱大常重复了一句,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他没再多问,示意旁边一个护卫下去把信拿上来。
护卫接过信封,检查了一下封口的暗红蜡印,那蜡油凝固后颜色更深了,看着确实像血,确认无误,才恭敬地递给朱大常。
万众瞩目之下,主要是台下武林人士好奇的目光和台上三位监督员的注视,朱大常随手撕开信封封口的蜡油,两根粗短的手指伸进去,夹出里面那张同样材质粗糙的信纸。
他展开信纸,目光扫了上去。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
陈二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观察着朱大常的脸色。他生怕信里写了什么惊天秘密,或者这位盟主大人看完信后勃然大怒,把自己当成魔教细作给剁了。
然而,朱大常的表情却极其古怪。先是眉头皱起,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然后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接着,他那张富态的胖脸开始涨红,像是在憋笑,又像是被气的。最后,他猛地一抖信纸,发出一声响亮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哼声:“哼!”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着盟主大人宣布这封来自天下第一刺客的密信内容。是刺杀名单?是惊天阴谋?还是……?
朱大常深吸一口气,似乎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他抬起头,没看台下,反而对着旁边站着的、那位气息阴冷的魔教外务长老夜无影,用一种极其无奈、甚至带着点抱怨的语气说道:
“老夜!你看看!你看看你们幽冥教的人!干的这叫什么事儿!”
夜无影面无表情地抬了抬眼皮,没说话。朱大常抖着信纸,唾沫星子又开始飞溅:“不就是上个月,他在‘醉仙楼’吃霸王鸡!被人家王掌柜追了三条街嘛!多大点事儿啊!至于记恨到现在?还特意写封信来骂俺?!说俺们青城山神鸡饲料掺沙子?!败坏他‘追魂刃’的名声?!还说他那天没带钱是意外!让俺赶紧去跟那王屠夫解释清楚!不然他下次来青城山,就……就放俺们神鸡苑里所有鸡的鸽子?!这他娘的是人话吗?!”
朱大常越说越气,胖脸通红,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台下:“…………”
死一般的寂静。连风吹过神鸡苑鸡舍顶棚塑料布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陈二狗:“啥玩意儿???”
他彻底石化了。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朱大常那愤怒的咆哮在回荡:“吃霸王鸡?被王屠夫追?骂盟主?饲料掺沙子?放鸡鸽子?!”
这就是天下第一刺客,让小儿止啼的“追魂刃”李三,不惜动用密信渠道(虽然信使是个杂役),要传达给武林盟主的……重要信息?!
这他妈比《广场舞剑法终极版》还离谱啊!!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陈二狗淹没。他感觉自己的三观,在这青城山脚下明媚的阳光下,在弥漫的鸡屎味里,被彻底碾成了齑粉。
台上的夜无影长老,那张万年冰山脸上,似乎也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他干咳一声,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点魔教特有的阴冷腔调:“咳…朱盟主息怒。李三…行事素来…不拘小节。此事,本座回去自会禀明教主,对其…严加约束。” 虽然说着“严加约束”,但那语气怎么听都像是在敷衍。
“约束?!必须严惩!” 朱大常气呼呼地把那张信纸揉成一团,看那架势,似乎想首接塞进嘴里嚼碎了咽下去。他拿着纸团,左右看了看,似乎在找垃圾桶。目光扫过旁边护卫捧着的、插满华丽公鸡尾羽的纯金鸡毛掸子桶时,眼睛一亮。
只见这位尊贵的武林盟主大人,极其自然、极其顺手地,就把那团来自天下第一刺客、价值万金的密信(内容价值另算)纸团,“噗”地一声,精准地丢进了金光闪闪的……鸡毛掸子桶里!和几根油亮的鸡毛做了邻居!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陈二狗的下巴再次砸在了地上。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千辛万苦的,又是钻狗洞,又是翻山越岭,差点被挤成肉饼送来的信,就这么……这么沦为了鸡毛掸子的陪衬?!
朱大常丢完“垃圾”,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长长舒了口气,拍了拍手,仿佛掸掉了什么晦气。他这才重新拿起铁皮喇叭,对着台下(以及台下呆若木鸡的陈二狗),恢复了那副豪爽的盟主派头:
“好了好了!小插曲!小插曲!不影响俺们摇号!” 他完全无视了那封被他塞进鸡毛桶的信,目光扫过陈二狗,像是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那个…送信的小子!你叫啥来着?陈二狗?行,信送到了,任务完成。李三那边,俺知道了,回头再说。你……”
朱大常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措辞。陈二狗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自由!他需要的是自由!是魔教那边“就当没你这号人”的承诺!
“……你可以滚……” 朱大常话说到一半,大概是觉得在天下英雄面前说“滚”字有失盟主风范,硬生生改了口,用一种施舍般的、极其敷衍的语气说道:“……呃,自由了!想去哪去哪吧!啊,那个谁,给他拿两个刚出锅的神鸡蛋!路上垫垫肚子!算俺老朱赏你的!”
旁边一个护卫麻利地从旁边卖煮鸡蛋的小吃摊,拿起两个还冒着热气的鸡蛋,塞到了还在石化状态的陈二狗手里。
滚烫的鸡蛋入手,陈二狗才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自由了?真的…自由了?”
没有刁难,没有盘问,没有想象中的刀光剑影。他用一封揭露“追魂刃”李三吃霸王鸡还倒打一耙的信,换来了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和一句轻飘飘的“自由了”,还亲眼目睹了那封信被盟主大人像丢垃圾一样丢进了鸡毛掸子桶。
这感觉……就像用尽毕生力气打出了一拳,结果砸在了一团软绵绵、油腻腻的棉花上。没有成就感,只有无尽的空虚和更深的荒诞。
他低头看看手里两个圆滚滚、散发着鸡蛋清香的煮鸡蛋,再抬头看看高台上,那位己经重新投入摇号大业、唾沫横飞、红光满面的养鸡盟主朱大常,又瞥了一眼旁边鸡毛掸子桶里隐约露出的那团皱巴巴的纸团……
“本届武林盟主是——衡山派,刘翠花掌门!” 朱大常洪亮的声音伴随着台下爆发出的巨大欢呼或哀叹声响起。
陈二狗默默地转过身,攥紧了手里两个还温热的鸡蛋,像一条真正的丧家之犬,逆着汹涌的人潮,一步一步,艰难地挤出这片锣鼓喧天、鸡屎味弥漫的“圣地”。
自由的味道……好像……也带着点鸡屎味。
他刚挤出人群外围,还没来得及感受重获自由的“喜悦”,一个尖锐急促、带着点气急败坏的女声,如同魔音灌耳般,穿透了喧嚣的锣鼓和人声,精准地刺入他的耳膜:
“方丈师叔!师叔祖!圆通大师!别装听不见!您倒是点开链接啊!就差您一刀了!0.01%!就0.01%了!那限量版的‘洛神胭脂’马上就到手了!快!快帮我砍一刀!!”
陈二狗循声望去,只见在离高台不远的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一个穿着火红色劲装、容貌娇艳妩媚、气质却带着几分凌厉的年轻女子,正一手叉腰,一手举着一个闪烁着奇异光芒像是某种法器的玉牌,对着一个方向焦急地跺脚。
而她“追杀”的对象,赫然是刚刚下台、正被一群僧人簇拥着、慈眉善目的少林寺方丈,圆通大师!
圆通大师此刻的表情极其精彩。那万年不变的悲悯平和仿佛裂开了一道缝,白眉微微抖动,眼神飘忽,似乎在努力装作没听见,又似乎在强忍着某种情绪。他脚步加快,试图在僧人们的“掩护”下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师叔!出家人不打诳语!您答应过帮我砍的!并夕夕砍价,诚信第一啊!” 红衣女子不依不饶,举着玉牌就追了上去,红影一闪,首接拦在了圆通大师面前,把玉牌几乎怼到了老和尚的鼻尖上,“就点一下!点一下就行!佛祖会保佑您心想事成的!”
圆通大师:“……阿弥陀佛……女施主…此物…此物扰人清修…老衲……”
“哎呀!清修什么呀!砍完这单再清修!” 红衣女子急得首跳脚,“您看!武当的冲虚道长都帮我砍了!他还说下次让我帮他砍个太极养生壶呢!您不能落后啊!快!点开!点这个‘帮ta砍一刀’!”
圆通大师被逼得连连后退,额角似乎有冷汗渗出,他求助般地看向旁边的僧众,僧众们纷纷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集体入定。
陈二狗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那红衣女子身上散发的气息……炽热、张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寒邪魅……
“魔教圣女?!那个传说中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的魔教圣女?!她……在追着少林方丈……砍并夕夕?!还拿武当掌门砍太极养生壶当例子?!”
陈二狗感觉自己的大脑CPU彻底烧毁了。他刚从一个荒诞剧里逃出来,转身又撞进了另一个更荒诞的现场。
他看着圆通大师那窘迫又无奈的老脸,看着魔教圣女那为了“0.01%”而急赤白脸的娇蛮模样,再低头看看自己手里两个温热的煮鸡蛋……
这个高武世界,彻底疯了。
他默默地剥开一个鸡蛋壳,狠狠咬了一大口。嗯,朱氏神鸡的蛋,味道确实不错。
自由?好像也没那么香了。他现在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捋一捋这崩坏的世界观。或许……那本《广场舞剑法终极版》……也不是完全不能考虑?至少……看起来还算……正常?吧?
他嚼着鸡蛋,拖着沉重的、沾满鸡屎味的步伐,失魂落魄地朝着青城山外,那未知的、但肯定同样充满“惊喜”的江湖,缓缓走去。身后,是震天的锣鼓、盟主推销神鸡的吆喝、圣女砍价的娇叱,以及……那永恒不变的、深入灵魂的鸡屎味儿。
咻咻咻咻du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