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和医疗中心顶层重症监护区,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发苦,混合着仪器单调而冰冷的嘀嗒声,如同为生命倒数的节拍器。巨大的玻璃墙后,凌逸尘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线,像一件精密而脆弱的仪器。皮肤是失血过多的冷白色,在监护仪幽蓝的屏幕光映照下,几乎透明。唯有心电图上那微弱却异常顽强的、缓慢而坚定的波形,如同灰烬深处不肯熄灭的余烬,证明着这具躯壳内仍在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抗争。
林薇医生站在观察窗前,秀气的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记录板。屏幕上复杂的脑电波图谱,此刻正呈现着一种令她既困惑又隐隐兴奋的状态。代表深层意识的区域,不再是发布会前那种濒临脑死亡的沉寂,也不是发布会时被强烈刺激引发的狂暴紊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缓慢、却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波动,如同深海下的暗涌,微弱却蕴含着难以言喻的韧性和方向感。
“林医生…这波形…” 旁边的助理医生也看出了异常,声音带着不确定。
“是‘Theta-Gamma’耦合。” 林薇的声音很轻,带着研究的专注,眼神亮得惊人,“频率极低,强度微弱,但耦合模式异常清晰稳定…这通常出现在深度冥想、高度专注或…濒死体验后意识重建的初期阶段。” 她指着屏幕上几个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同步峰谷,“看这里,还有这里…每当外部提及‘证据’、‘安全’、‘苏念’这几个关键词时,耦合强度会有短暂的、微幅的提升。”
她顿了顿,目光透过玻璃,落在凌逸尘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脆弱的躯壳,窥探他意识深处那场无声的战争。“他的意识…没有沉沦。它在废墟里…重新锚定。锚点…是发布会上的审判?是送出去的铁证?还是…隔壁那个同样在鬼门关挣扎的女人?” 林薇的疑问带着探索的意味。凌逸尘的灵魂在经历了彻底的崩塌和玉石俱焚的审判后,似乎正以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本能的方式,在混沌中重新定位,寻找着那缕支撑他活下去的微光。这微光,是未尽的公道?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来的救赎渴望?
白浪屿,岛心渔村。海风裹挟着咸腥和草木烧焦的气息,掠过低矮的石头房子。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恐惧,如同尚未散尽的硝烟,弥漫在空气中。简陋的卫生所内,苏念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水。剧烈的头痛和胸腔内撕裂般的疼痛让她瞬间蹙紧了眉头,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记忆如同破碎的玻璃,带着尖锐的棱角,刺痛地闪回:教堂的枪火、震耳欲聋的爆炸、炽热的气浪、山魈血肉模糊扑向她的身影…还有…怀中那染血的油布包裹…
“妈…证据…” 她下意识地呢喃,声音干涩嘶哑。
“丫头!丫头你醒了!” 一个沙哑却充满巨大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渔村口音。
苏念艰难地转动眼珠。红姐那张被海风和泪水冲刷得粗糙红肿的脸庞映入眼帘,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如释重负。旁边,老周赤裸的上身缠满绷带,左肩的伤口被草药糊着,渗着暗红的血渍。他黝黑的脸庞憔悴不堪,布满擦伤,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守护宝藏的凶兽。看到苏念睁眼,他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一丝,重重地、无声地吁了口气。
“红姐…周叔…” 苏念的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生疼。
“别说话!别说话丫头!” 红姐连忙用粗糙的手指沾了温水,小心翼翼地润湿苏念干裂的嘴唇,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可吓死我们了!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
老周默默地将一个被厚厚油布包裹、边缘沾着暗褐色血渍的方形包裹,轻轻放在苏念手边能看见的地方。那是刘玉梅的笔记本、毒药瓶和录音带。包裹完好无损,如同一个沉默而沉重的承诺。
看到包裹,苏念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随即巨大的后怕和悲恸如同潮水般涌来!山魈…那个用生命为她筑起最后壁垒的陌生人…还有表叔公…那个守护了秘密二十年的老人…他们都…“周叔…山魈大哥…表叔公他…” 她的声音哽咽,泪水无声滑落。
老周脸上的肌肉狠狠抽动了一下,眼中涌起浓重的悲怆。他沉默地摇摇头,声音低沉压抑:“表叔公…走了。枪伤太重…没挺过来。山魈兄弟…和教堂…一起…没了。” 他顿了顿,布满老茧的大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发白,“但东西…保住了!他们…没白死!”
巨大的悲伤瞬间淹没了苏念。她闭上眼,泪水汹涌而出,身体因无声的哭泣而微微颤抖。那么多生命…为了这迟来的真相…付出了血的代价!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血债!必须用真相和审判来偿还!
就在这时,卫生所那台信号不稳的老旧电视机里,午间新闻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本台持续关注凌氏集团惊天丑闻!继昨日发布会惊天逆转后,最新消息!凌氏集团原代理总裁赵文彬被确认系自杀身亡!原董事会成员李兆麟,因涉嫌参与‘黑石计划’洗钱、包庇谋杀、以及非法转移集团核心资产等多项重罪,己于今晨被警方正式批捕!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另据省检察院权威消息,关于二十年前凌霜华夫人坠楼案及‘黑石计划’毒药案的关键物证,己由特殊渠道安全送抵!案件重启调查程序己正式启动!最高检己派专员督办!…”
“…凌氏集团股价彻底崩盘!今晨开盘即触发熔断!市值蒸发超过百分之九十!昔日商业帝国…轰然崩塌…”
新闻画面切换,是李兆麟被押上警车时那张面如死灰、彻底崩溃的脸。还有凌氏总部大楼前,无数愤怒的投资者和员工的抗议画面,以及那象征着财富与权势的巨大“凌氏”LOGO被愤怒的人群泼上红漆的镜头。
苏念怔怔地看着屏幕。李兆麟被捕了?证据被最高检接收了?凌氏…完了?
一股巨大的、不真实的虚脱感席卷了她。她们母女东躲西藏,无数人以命相搏,为之付出一切的斗争…似乎…尘埃落定了?压在头顶的庞然巨物…真的…崩塌了?
“凌逸尘…” 她下意识地轻声念出这个名字。那个在发布会上如同复仇之神般燃烧、最后喷血倒下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他现在…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涌。恨他吗?是的。是他将她拖入这地狱。但…也是他,在最后时刻,用最惨烈的方式,将这地狱彻底掀翻,还了母亲、还了凌霜华夫人、还了所有受害者一个迟来的公道。这公道里,浸透了他自己的血。
“丫头,” 老周低沉的声音打断了苏念的思绪,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事情…还没完。”
苏念猛地看向他。
老周从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小东西——是那盘从教堂忏悔室取出的、刘玉梅留下的原始录音带!他递给苏念,眼神锐利如鹰:“证据…不止一份。检察院拿到的…是复制品。这盘…是母带!里面…有更全的东西!王振海…提到了一个叫‘秃鹫’的人!说…说他是凌震霆处理‘脏活’的‘清道夫’!刘护士的死…可能和他有关!还有…‘黑石计划’最后那批毒药…流向不明…也指向他!”
苏念的心猛地一沉!秃鹫?!一个从未听过的代号!清道夫?刘玉梅死在国外…是灭口?还有毒药流向不明?难道…还有受害者?!
“周叔…你的意思是…” 苏念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李兆麟倒了!凌震霆也快咽气了!但这个‘秃鹫’…还在暗处!” 老周的声音带着猎人的警觉和仇恨,“表叔公临死前…迷迷糊糊说过…岛上…有‘秃鹫’的眼线…风暴那晚…杀手来得太快…太准了…这不正常!”
一股寒意瞬间从苏念的尾椎骨窜上头顶!秃鹫的眼线?还在岛上?那她们现在…依旧在危险之中!凌氏的崩塌,并未斩断所有伸向她们的黑暗之手!那个隐藏在更深处、如同秃鹫般等待着啄食腐肉的阴影…依旧存在!
市立监狱,特殊单人监区。厚重的铁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的冰冷气息。李兆麟穿着橙色的囚服,坐在冰冷的金属凳上,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往日的精明、沉稳、掌控一切的姿态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空壳。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桌面,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看穿。
对面的审讯桌后,坐着的不是预想中威严的警官或检察官。而是一个穿着考究黑色风衣、面容普通得丢进人堆就找不到的中年男人。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如同两口古井,手指间夹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姿态随意得仿佛在朋友家喝茶。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压力,却让整个狭小的审讯室温度骤降。
“李主席…哦,不,现在该叫您李兆麟先生了。” 中年男人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机器合成,“在里面…还习惯吗?”
李兆麟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被羞辱的怨毒,但更多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他认识这个人!或者说,他知道这个人的“代号”!他是“秃鹫”!凌震霆阴影帝国里最神秘、最致命的那把刀!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进来的?!
“你…你想干什么?!” 李兆麟的声音因恐惧而变调,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
“秃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慢条斯理地将那根没点燃的香烟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仿佛在品味烟草的醇香。他的目光落在李兆麟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手上,如同欣赏一件有趣的物品。
“凌氏…完了。凌震霆…也快了。” “秃鹫”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你…成了弃子。很可惜。本来,你做得不错。切割,转移,稳定局面…按计划,你本可以带着足够的‘养老金’,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小岛安度晚年。”
李兆麟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计划?安度晚年?都是骗局!他不过是“秃鹫”和凌震霆计划中,用来吸引火力、最后被抛弃的棋子!
“秃鹫”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弧度:“可惜…凌逸尘那个疯子…打乱了一切。他不在乎凌氏死活,不在乎自己死活…他只想拉着所有人下地狱。包括…我们。”
他放下香烟,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探针,首刺李兆麟的灵魂深处:“现在,李兆麟先生。告诉我,为了你那可能…不存在的‘养老金’…或者说,为了你在国外念书的儿子…能继续他优渥的生活…不被某些‘意外’打断…你愿意…付出多少?”
李兆麟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冰水从头顶浇下!儿子!他在国外唯一的儿子!是“秃鹫”最后的筹码,也是最致命的威胁!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秃鹫”满意地看着李兆麟眼中最后一丝抵抗彻底崩溃,如同看着一只被捏住脖子的鸡。他缓缓靠回椅背,声音如同毒蛇的嘶嘶低语:“很好。看来我们达成共识了。那么…签字吧。”
他将一份早己准备好的文件推到李兆麟面前。文件抬头是:【关于凌氏集团“黑石计划”部分资金流向及资产转移的补充说明(本人全责)】。内容…赫然是将李兆麟自己,以及那个早己死去的王振海,推为“黑石计划”所有非法操作和资金转移的唯二主谋!彻底撇清凌震霆!更只字未提“秃鹫”的存在!
“签了它。把所有脏水…都揽到自己和王振海那个死人身上。”“秃鹫”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那么…你儿子会平安无事。甚至…在你‘配合调查’、‘积极悔过’之后…或许还能在监狱里…得到一些…特殊的‘关照’。”
李兆麟颤抖着手拿起笔,看着那份将自己钉上终极耻辱柱的文件,看着上面那足以让他把牢底坐穿甚至判处极刑的罪名…巨大的屈辱和绝望让他几乎窒息!但他没有选择!儿子的命,是他唯一的软肋!
笔尖颤抖着,在签名处落下。李兆麟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在冰冷的金属凳上,眼中只剩下死灰般的空洞。他成了“秃鹫”手中最后一块、也是最大的一块抹布,用来擦干净所有指向更深处阴影的血迹。
“秃鹫”收起签好的文件,如同收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毫无褶皱的风衣下摆,目光扫过李兆麟那彻底崩溃的身影,如同扫过一堆真正的垃圾。
“对了,” 走到门口,“秃鹫”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白浪屿那个老渔民…还有那个姓苏的女人…命挺硬。风暴没吞了他们,导弹也没炸死他们…看来,需要更‘干净’的手段了。你…就安心在这里‘养老’吧。”
厚重的铁门无声地关上,隔绝了“秃鹫”最后的话语,也隔绝了李兆麟眼中那最后一丝惊骇和绝望。冰冷的囚室里,只剩下一个被彻底榨干价值、等待腐朽的躯壳。
白浪屿,黄昏。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凄艳的金红。
苏念靠坐在卫生所简陋病床上,腿上摊开着刘玉梅的笔记本,旁边放着那盘至关重要的录音带母带。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和明亮,带着一种劫后余生后的沉静和力量。红姐坐在一旁,笨拙而细心地削着一个苹果。
“红姐…” 苏念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想…请你和周叔…帮我个忙。”
红姐停下动作,疑惑地看着她。
苏念拿起那盘录音带母带,指尖轻轻着冰冷的塑料外壳:“这盘带子…里面的内容,比复制品更全。提到了一个叫‘秃鹫’的人…很危险。我想…请周叔,用你们渔民最隐秘的方式…把它…藏起来。藏到一个只有你和周叔知道的地方。万一…万一我们出事…它…就是最后的火种。”
红姐看着苏念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又看了看那盘小小的、却承载着无数血泪的磁带,重重点头:“丫头!你放心!只要我红姐和周哥还有一口气在!谁也动不了这东西!”
苏念感激地握了握红姐粗糙却温暖的手。她转头看向窗外。夕阳沉入海平线,最后一抹金光消失,暮色如同巨大的幕布缓缓笼罩下来。渔村亮起了零星昏黄的灯火,如同黑暗中警惕的眼睛。
她知道,风暴并未真正过去。凌氏的崩塌只是斩断了看得见的触手。那个代号“秃鹫”的阴影,如同潜伏在深海下的恶兽,依旧在黑暗中窥伺。老周的警觉绝非空穴来风。表叔公临终的呓语…风暴夜精准的袭击…都指向岛上可能存在的毒蛇。
**证据送出去了,但母带必须保留。审判开始了,但真凶仍未全部落网。** 她和母亲暂时安全了,但危机如同夜色,正无声地合围。
苏念深吸一口气,胸腔内依旧隐隐作痛。她拿起笔记本,翻到刘玉梅绝笔的最后一页,目光落在那个潦草的地址上——刘玉梅托付表叔公照顾家人的地址。一个念头在她心中逐渐清晰:她要去那里!去找刘玉梅的家人!也许…哪里还有“秃鹫”的线索?也许…哪里是她能为刘玉梅、为所有逝者,做的最后一点事?
她看向沉睡在隔壁病床上的母亲苏慧。母亲的脸庞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安详,仿佛外界的风暴与血腥都与她无关。苏念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母亲枯瘦冰凉的手。
“妈…” 她低声呢喃,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无比坚定,“再等等…等我了结这一切…就带你去…过真正平静的日子…”
夜色彻底笼罩了小岛。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永不停歇的哗哗声。渔村的灯火在黑暗中摇曳,如同守护着秘密的微弱星辰。而在更深的黑暗里,无形的杀机,正随着退去的潮水,悄然弥漫。余烬中的微光,能否照亮前路的荆棘?暗影的低语,又预示着怎样的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