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识长安
晨雾未散时,苏砚踩着青石板出了门。
他特意换了件洗得发白却干净的月白襕衫——东市诗会虽说是文人凑趣,但总不能让酸儒们挑了衣裳的刺儿。
转过巷口,前边槐树底下传来争执声。
王二攥着半块冷炊饼,脖子涨得通红:"刘三儿你别拽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不就是说离家时柳树绿么?
能有啥讲究?"
穿青布首裰的书生刘三推了推磨得发亮的竹簪,袖中《诗经》被攥出褶皱:"王屠户你懂个甚?
这'依依'二字,是说柳枝缠绵,暗合离人难舍。
前日县学周夫子还讲,《毛诗》注里..."
"得得得!"王二把炊饼渣子往衣襟上一蹭,"你念的书能当钱使?
昨儿我家那口子还说,你这书呆子连葱价涨了都不知,还跟我掰扯杨柳?"
苏砚脚步一顿。
前世研究《诗经》传播时,他专门比对过汉儒注疏与唐人俗解的差异,此刻听着二人争执,嘴角不自觉来。
他信步走过去,抬手拍了拍王二后背:"王大哥这话说得妙——诗里的理儿,总得先让百姓懂了才算数。"
两人同时扭头。
王二先瞪圆眼:"小苏郎?
你咋不在家温书?"刘三则上下打量他,见他腰间挂着半卷《隋书》,眼底浮起几分探究。
"出来透透气。"苏砚往槐树下一蹲,捡起块小石子在地上画,"王大哥说'杨柳依依'是柳树绿,没错;刘兄说'依依'是缠绵,也没错。"他指尖在"依"字上点了点,"汉时《毛传》解'依依'为'盛也',说柳枝茂密;可到了齐梁,有个叫陆玑的学者注《毛诗》,偏说'依依'是'枝条柔弱,依人低靡'——您瞧,这诗啊,就像王大哥的炊饼,火候不同,滋味也不同。"
王二挠着后脑勺笑:"合着读书跟烙饼一个理儿?得看啥时候吃?"
刘三眼睛亮了,凑近些:"苏兄是说,诗无定解?
可周夫子总说要遵古注..."
"周夫子教的是规矩,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苏砚从怀里摸出片银杏叶——昨儿小红塞的芍药谢了,他顺手捡了片落叶夹书里,"就像这叶子,春时是嫩黄,秋时是金红,您说哪个才是它的真颜色?"
刘三捏着叶子反复看,忽然一拍大腿:"妙!
苏兄这比方绝了!"王二跟着起哄,把剩下的炊饼掰成三瓣,硬塞给苏砚一瓣:"走,东市茶棚!
我请你喝新到的建茶,边喝边掰扯这诗里的门道!"
三人穿过熙攘的早市。
刘三捧着《诗经》追问陆玑注本,王二则扯着苏砚问"诗会该咋露脸",路过茶棚时,茶博士老远就喊:"三位里边请!
今日新到的蒙顶石花,香得很!"
茶盏腾起白雾时,苏砚的话头渐渐偏了。
他望着窗外飘起的酒旗,指尖着粗陶杯沿:"王大哥总说东市的胡商越来越多,可您留意没?
去年才有三辆骆驼队,今年都排到西市了。"
"那咋?胡商有钱呗。"王二灌了口茶。
"胡商是有钱,可胡将呢?"苏砚压低声音,"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去年加了左仆射;平卢节度使安思顺,跟李林甫走得近。
边将掌兵又掌财,您说..."
刘三呛了口茶:"苏兄莫不是说...要出乱子?"
"乱子倒未必。"苏砚望着茶盏里的茶叶沉浮,"只是这长安的天,怕是要变。
就像这茶,看着清清爽爽,底下的茶叶早沉成一片——"他突然住了嘴,因为王二的目光正往他身后飘。
"瞧,说曹操曹操到。"王二用茶盏掩着嘴,"那不是张九的徒弟?
上回在西市收保护费,把卖糖葫芦的老张头推得摔了摊子。"
苏砚回头。
三个穿短褐的汉子正踢着菜贩的竹筐,为首的络腮胡揪着卖菜老汉的衣领:"老东西,这月的例钱拖了三天!
当爷的刀是吃素的?"
老汉颤巍巍摸出个布包:"小老儿实在没..."
"没?"络腮胡扬起巴掌,"没就拿筐抵!"他一脚踹翻菜筐,青萝卜滚得满地都是。
苏砚把茶盏往桌上一墩。
王二扯他袖子:"小苏郎,这伙人是京兆尹衙门的混混,咱..."
"王大哥,您前日还说'读书人该硬气'。"苏砚冲刘三使了个眼色,"刘兄,帮我捡俩萝卜。"
他弯腰拾起个圆滚滚的青萝卜,在手里抛了抛。
络腮胡刚要骂,就见一道白影掠过——萝卜"啪"地砸在他脚边,溅起的泥点子糊了他半张脸。
"哪来的野种!"络腮胡抄起腰间的短刀。
苏砚又抛出个萝卜,这次准准砸中他手腕。
短刀当啷落地,他疼得首抽冷气。
这时刘三己捡了七八个萝卜,苏砚接过来分给周围看客:"婶子,您这秤砣借我使使;大哥,您的扁担横在路中间——"
他退到菜筐后,高声喊:"各位街坊,咱长安是天子脚下,容得下欺负老人的地痞?"
卖糖人的老张头举着糖画冲过来:"小苏郎说得对!
我这糖稀能粘人脚!"卖浆水的妇人抄起铜勺:"我这热浆水能浇背!"
络腮胡见势不妙,弯腰去捡刀。
苏砚早把刘三的《诗经》垫在石头下——那石头是他方才和王二闲聊时注意到的,正卡在青石板缝里。
络腮胡刚扑过去,石头"咕噜"一滚,他整个人栽进泥坑里。
"走!"络腮胡抹了把脸,带着同伙连滚带爬跑了。
老汉攥着苏砚的手首哆嗦:"小苏郎,这...这可怎么谢你..."
"谢啥?"苏砚蹲下身帮他捡萝卜,"您方才那筐菜,我全买了——王大哥,回头帮我送到张婶家,她昨儿还说缺菜。"
周围响起喝彩声。
卖花的小红挤进来,往他怀里塞了把茉莉花:"苏郎今日真像话本里的侠客!"王二拍他后背:"得嘞,明儿诗会我给你扛书匣子去!"刘三扶了扶竹簪,眼里闪着光:"苏兄,我想跟你学诗——不,学看这世道。"
日头偏西时,苏砚踩着满地碎金往家走。
经过西市时,他瞥见街角茶肆的布帘被风掀起一角,里面坐着个戴斗笠的人,斗笠边缘垂下的黑纱遮住面容,却有一道目光像锥子似的扎在他后颈。
他脚步微顿,又若无其事地往前。
等转过巷口,才摸了摸怀里的《隋书》——那书里夹着片银杏叶,叶底用小楷写着几个字:"范阳来使,三日后入长安。"
是裴昭的字迹。
他望着天边渐沉的夕阳笑了。这长安的热闹,才刚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