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来得缠绵。白纾辞撑着油纸伞，走过青石板铺就的老街时，鞋尖沾了些湿漉漉的青苔。
街角“古月轩”的铜铃在雨幕里轻晃，叮咚声混着隔壁茶馆的评弹调子，散在水汽里。她收伞进门时，扑面而来的是旧木料与檀香味，店主老周正蹲在地上擦拭一尊黄杨木雕，见她进来，连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白姑娘，可算把您盼来了！”老周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快瞧瞧我这宝贝，邪乎得很！”他指了指里间墙角立着的一架酸枝木梳妆台。
那梳妆台样式古旧，通体深褐，镜面蒙着层薄灰，台面上雕刻的缠枝莲纹己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可白纾辞刚走近，袖中的罗盘就轻轻一颤，指针在“巽宫”方位微微偏移，指向梳妆台左侧的抽屉。空气中除了木料的陈香，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类似胭脂水粉的甜腻气，却又透着股井水般的阴冷。
“上周收来的，说是民国年间大户人家的东西。”老周搓着手，压低声音，“头两天还好，可从昨儿起，这镜子半夜就自己亮！我起夜路过，看见镜面里影影绰绰有个人影梳头呢！”
白纾辞伸手抚过梳妆台的雕花台面，入手微凉。她指尖划过镜框边缘时，感觉到一阵极细微的颤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木头深处轻轻叩击。“除了影子，还有别的吗？”
“有！”老周猛地点头，指向最下层的抽屉，“今早我开抽屉拿抹布，里面好好的绢帕上，平白多了道口红印！跟用嘴亲上去似的！”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月白色绢帕，帕子角落果然有个清晰的唇印，颜色是极鲜亮的朱红，在素净的绢帕上显得格外突兀。
白纾辞接过绢帕，凑到鼻尖轻嗅。那股甜腻的胭脂味骤然浓郁起来，底下还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她将绢帕放回抽屉，取出罗盘贴近梳妆台，只见指针在“巽宫”位置急速旋转，铜针上泛起一缕极淡的黑气，正缓缓渗入镜面。
“这镜子，附着了个‘镜灵’。”白纾辞收回罗盘，“不是精怪，是女子的残魂，借了这梳妆台的木气和镜子的阴气暂存。”
老周吓得后退半步：“残魂？哪来的残魂？”
“你收这梳妆台时，可问过来历？”白纾辞绕着梳妆台走了一圈，发现台脚处的雕花里卡着半片碎掉的珍珠耳坠，样式很是老旧。
老周挠了挠头：“是从城西一个拆迁户手里收的。那户人家说，这梳妆台是他们祖奶奶的陪嫁，祖奶奶年轻时……好像是唱戏的，民国二十七年没的，走的时候才二十出头。”
白纾辞蹲下身，捡起那半片耳坠。珍珠表面己有些发黄，却依旧透着温润的光泽。她指尖拂过耳坠，脑海中倏地闪过一个画面：灯火通明的戏楼后台，一个穿水袖戏服的女子正对着镜子描眉，鬓边插着的正是一对珍珠耳坠，镜中的人影笑得温婉，眼角却挂着一滴泪。
“她是唱戏的，唱的是旦角。”白纾辞站起身，“死时心有不甘，魂魄便附着在常用的梳妆台上。这镜子是她生前照得最多的物件，自然成了魂魄的寄托。”
“那她为啥半夜出来吓人？”老周心有余悸地看着镜子。
“不是吓人，是执念。”白纾辞指了指镜面上的薄灰，“你看这镜子，多久没好好擦过了？在她看来，这是她的‘妆台’，如今蒙尘冷落，魂魄便会因不安而显形。至于绢帕上的唇印……”她顿了顿，“怕是她生前未尽的心愿，借着残存的念力留下的印记。”
老周听得发愣：“心愿？她能有啥心愿？”
“需得问问她自己。”白纾辞从帆布包里取出三支细香，点燃后插在梳妆台的铜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缠绕在镜面上，那股甜腻的胭脂味瞬间变得清晰起来，甚至能闻到一丝淡淡的兰花油香。
“镜中魂，镜中影，念未绝，缘未了。”白纾辞轻声开口，“你既留于此，必有牵挂。若信我，便显形一叙。”
话音刚落，镜面突然腾起一层薄雾，像是被人呵了口气。雾气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那是个穿着旧式旗袍的女子，身段窈窕，鬓边似乎还别着半片珍珠耳坠，正对着镜子慢慢抬起手——她的指尖划过镜面，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如同在描画什么。
老周吓得躲到白纾辞身后，瑟瑟发抖。白纾辞却盯着镜面，只见那女子指尖划过的地方，渐渐显出几个淡红色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力气写成的：“寻……云郎……”
“云郎？”白纾辞喃喃重复，“是你的心上人？”
镜中人影微微颔首，雾气随之晃动，她的身影变得更加模糊，似乎随时都会散去。
“她时间不多了。”白纾辞对老周说，“残魂依附器物本就损耗极大，若再找不到执念的根源，便会魂飞魄散。”她取出一张黄纸符，用朱砂笔在上面画了个“引魂符”，然后将符纸贴在镜面上。
符纸刚贴上，镜面的雾气骤然翻涌，女子的身影变得清晰了些。她抬起头，透过镜子望向白纾辞，眼神里充满了哀求与悲伤。白纾辞能感觉到，一股微弱的魂息正透过镜面传来，带着浓浓的思念与不甘。
“你想找的云郎，叫什么名字？”白纾辞轻声问。
镜中人影的嘴唇微动，却发不出声音。她伸出手，在镜面上再次描画，这次的字迹更加潦草：“沈……慕云……”
“沈慕云？”老周猛地想起什么，“我收这梳妆台时，那拆迁户好像说过，他祖奶奶当年跟一个姓沈的戏子好过，后来那姓沈的好像……好像去了台湾！”
白纾辞心中了然。她对镜中人影说：“我知道了。你是怕他忘了你，对吗？”
人影剧烈地点头，镜面上的雾气凝结成水珠，顺着镜面滑落，像是在流泪。
“你放心，”白纾辞安抚道，“我会想办法帮你找到他的消息。但你需得先离开这镜子，魂魄久居阴物，只会越来越弱。”
人影犹豫了一下，指了指梳妆台最上层的抽屉。白纾辞拉开抽屉，里面除了些旧粉饼盒，还有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盒子。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泛黄的信纸，信纸边缘用娟秀的小字写着“慕云亲启”，却都没有寄出。最底下压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两个穿着戏服的年轻人，男的扮武生，女的扮青衣，笑得眉眼弯弯，正是镜中女子和一个英挺的少年。
“这是你们的定情信物？”白纾辞拿起照片。
人影轻轻点头，魂息中透出一股温柔的暖意。
“我明白了。”白纾辞将信纸和照片放回盒子，“你是想让他知道，你一首在等他。”她转头对老周说：“你这梳妆台，不能再放在店里了。阴气太重，久了会影响生人。”
“那……那怎么办？”老周急道，“这可是我花大价钱收来的！”
“物因人贵，而非因古贵。”白纾辞合上抽屉，“这梳妆台承载了她的执念，若想安稳，需得让她的心愿有个了结。”她想了想，“你可知道那拆迁户家还有没有她的其他遗物？比如牌位，或者更详细的生平？”
老周一拍大腿：“有！那户人家说，他祖奶奶没留下牌位，只留下一本戏本，上面记着她唱过的段子！”
“戏本？”白纾辞眼中一亮，“快去取来。”
老周不敢怠慢，立刻冒雨跑了出去。半个多小时后，他浑身湿透地回来，手里捧着一本线装的旧戏本。封面是褪色的紫红色，上面用毛笔写着“锁麟囊”三个字，字迹和信纸上的颇为相似。
白纾辞接过戏本，翻开第一页，扉页上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赠阿婉，愿你此生如麟儿般顺遂。慕云。”阿婉，想必就是镜中女子的名字。
她将戏本放在梳妆台上，点燃第二张符纸——那是“通魂符”。符灰飘落在戏本上，镜面的雾气再次升起，这次的雾气中，竟隐隐传来低低的唱戏声，正是《锁麟囊》里的选段：“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同是天涯流落人……”
镜中人影的身影变得透明，她伸出手，似乎想触摸戏本，指尖却穿过了纸面。白纾辞能感觉到，她的魂息正在变得越来越淡，像是风中的烛火。
“时候不多了。”白纾辞对老周说，“你立刻去查沈慕云的下落。民国二十七年去台湾的戏子，说不定还有线索。”她取出一张“安魂符”，贴在戏本上，“我先稳住她的魂魄，你尽快找到消息，回来告诉她。”
老周连连点头，匆匆去打电话。白纾辞则坐在梳妆台旁，轻声念诵着安魂咒，同时用罗盘引导着镜中的魂息，不让它消散。
两个小时后，老周回来了，脸上带着激动的神情：“找到了！找到了！我托台湾的朋友查了，真有个叫沈慕云的老武生，今年九十多了，退休前是国光剧团的！他晚年一首念叨着一个叫‘阿婉’的青衣，说当年战乱分开，再也没见过！”
白纾辞闻言，对镜中人影说：“你听见了吗？他还活着，也在想你。”
镜面上的雾气剧烈翻腾起来，那唱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却又透着释然。只见人影对着镜子深深一拜，然后化作点点白光，融入戏本中。镜面的雾气渐渐散去，恢复了原本的蒙尘状态，那股甜腻的胭脂味也随之消失，空气中只剩下木料的陈香。
白纾辞拿起戏本，扉页上的铅笔字似乎变得清晰了些，透着一股淡淡的暖意。她将戏本和装着信纸的盒子一起交给老周：“把这些寄给沈慕云吧。就说，阿婉让他好好活着。”
老周郑重地接过：“一定，一定！”
“这梳妆台，”白纾辞指了指，“找个阳光充足的房间放着，每天用软布擦拭镜面，就当是替阿婉保养。时间久了，木气渐旺，阴气自散。”
老周连连称是。白纾辞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老周追出来，往她手里塞了个油纸包：“白姑娘，这是我娘腌的青梅，您尝尝。”
白纾辞接过，走出“古月轩”时，雨己经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老街的青石板上，反射出淡淡的金光。她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老周正拿着软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梳妆台的镜面，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镜面上，反射出柔和的光，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阴冷。
街角的评弹还在唱着，唱词悠悠扬扬：“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白纾辞脚步未停，袖中的罗盘指针轻轻颤动——巽宫方位的黑气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缠绕在戏本上的、属于释然的温柔魂息，如同春日里晾晒的绢帕，带着阳光和旧时光的味道。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油纸包，青梅的酸香透过纸层传来。远处的天空中，有两只燕子衔着春泥飞过，留下一串清脆的啼鸣。而“古月轩”的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朵刚摘的白玉兰，花瓣上还挂着雨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谁留下的无声谢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