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梅的雨连下了三日。白纾辞收了卦摊往回走时,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墙根的苔藓绿得发沉。路过巷口那家“听松琴社”时,檐下的铜铃在雨幕里轻晃,叮咚声混着断断续续的琴音飘出来——那琴音透着股说不出的滞涩,像是琴弦浸了水,每一个音符都拖曳着湿冷的尾音。
她驻足在琴社门口。帆布包里的罗盘轻轻震颤,指针在“震宫”方位微微偏移,指向临街的雕花窗。空气中除了雨水的潮气,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类似朽木浸泡在水里的霉味,若有似无地缠绕在琴弦震动的频率里。
“姑娘,躲雨吗?”一个戴细框眼镜的年轻男人撑着油纸伞走出来,他身上的月白长衫沾了些雨星,袖口绣着几竿墨竹,“我是这家琴社的主人,姓陈,名景安。”
白纾辞颔首:“路过,听见琴音有些异样。”
陈景安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侧身让她进门:“姑娘懂琴?实不相瞒,这琴……最近确实邪门得很。”琴社内光线偏暗,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墨画,墙角的青瓷瓶里插着束枯萎的菖蒲,空气中弥漫着古琴特有的桐木香气,却被那股霉味衬得有些浑浊。
靠窗的琴桌上摆着一张仲尼式古琴,琴身髹着深褐大漆,断纹细密如冰裂,一看便是年代久远的古物。白纾辞走近时,罗盘指针急速旋转,最终死死指向琴腹,铜针上泛起一缕极淡的黑气,正随着琴弦的微颤而起伏。
“这琴是我上月从一位老琴家手里收来的,”陈景安叹了口气,指了指琴弦,“头十天还好,可从三天前开始,每到子夜,琴弦就自己振动,弹出的调子……像是有人在哭。”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昨夜我守在琴边,借着月光看见,琴弦上竟凝着水珠,一颗一颗往下滴,落在琴面上,晕开的水渍像泪痕!”
白纾辞伸出指尖,悬在琴弦上方三寸处。入手一股阴湿寒气,不同于桐木本身的温润,这股寒气带着水泽的腥气,顺着指尖往上游走。她注意到琴轸处缠着的丝绦上,系着一枚褪色的青玉佩,佩上刻着朵残缺的水莲。“你收这琴时,可问过它的来历?”
陈景安点头,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泛黄的琴谱:“老琴家说,这琴叫‘流泉’,是民国初年一位女琴师的爱琴。那女琴师姓柳,名如湄,据说弹得一手好《潇湘水云》,后来……后来抗战时失踪了,琴就一首封存在老宅的阁楼里。”
白纾辞翻开琴谱,扉页上用簪花小楷写着两行字:“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如湄亲书。”字迹娟秀,却在笔画转折处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决绝。她指尖拂过纸面,脑海中倏地闪过一个画面:烟雨朦胧的江南水榭,一个穿素色旗袍的女子正临窗抚琴,鬓边插着朵白玉兰,琴音如流水般清越,却在尾音处染上一丝挥之不去的怅惘。
“柳如湄,”白纾辞喃喃道,“她不是失踪,是死在了水里。”她指着琴腹,“你听,这琴音里有水声。”
陈景安一愣,侧耳细听。此刻雨势渐小,琴社里安静下来,那若有似无的滞涩琴音果然夹杂着细微的“咕嘟”声,像是气泡从水底升起,又像是谁在水中低泣。
“这琴被水浸过,”白纾辞站起身,“而且浸的不是普通的水,是‘阴水’——聚在古潭或古井里的死水,怨气最重。”她让陈景安取来一盏台灯,照亮琴身底部,“你看这断纹缝隙里,是不是有暗红色的痕迹?”
陈景安凑近一看,果然见冰裂纹里嵌着些暗红色的斑点,像是干涸的血渍。“这……这是什么?”
“是柳如湄的血。”白纾辞神色凝重,“她死时怀抱此琴,魂魄便附着在桐木里。而这琴后来又落入阴水中,阴气滋养了怨气,才让她的残魂得以显形。”她取出罗盘,贴近琴腹,“你看,指针指向‘坎宫’,正是水煞方位。”
陈景安听得头皮发麻:“那……她为什么要半夜弹琴?”
“是执念。”白纾辞指了指青玉佩上的水莲,“《潇湘水云》弹的是云水苍茫,亦藏着溺水之恨。她是想让人知道,她死得不甘。”她顿了顿,“你最近弹这琴时,有没有觉得手指发冷,或者看见水波纹?”
陈景安猛地打了个寒噤:“有!昨儿下午我弹《平沙落雁》,刚到‘水云’段落,琴弦突然崩断一根,溅到我手上的血珠……血珠落进砚台里,竟化成了一圈圈水波纹!”
白纾辞闻言,从帆布包里取出三支细香,点燃后插在琴桌的铜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缠绕在琴弦上,那股阴湿的霉味骤然变得清晰,甚至能闻到一丝淡淡的兰花油香,混杂着水草的腥气。
“琴中魂,水中影,音未绝,恨未了。”白纾辞轻声开口,“柳如湄,你既附于琴,必有牵挂。若信我,便以琴音相告。”
话音刚落,琴弦突然自己震颤起来,发出一声清越的“铮”响。紧接着,一段低沉的琴音缓缓流淌出来,正是《潇湘水云》的引子,音符间夹杂着清晰的水声,像是有人在雨中涉水而行,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叹息。
陈景安吓得躲到白纾辞身后,白纾辞却盯着琴弦,只见琴弦上渐渐凝出细密的水珠,顺着丝弦滑落,在琴面上聚成一小滩水迹,水迹中竟隐隐映出个女子的倒影——她穿着旧式旗袍,长发披散,脸上带着泪痕,正对着古琴轻轻拨弦。
“她在弹‘忘机’段。”白纾辞低声道,“这是整首曲子里最悲怆的段落。”她取出一张黄纸符,用朱砂笔在上面画了个“引魂符”,然后将符纸贴在琴轸上。
符纸刚贴上,琴音陡然拔高,水声变得急促,像是暴雨落入深潭。倒影中的女子抬起头,透过琴弦望向白纾辞,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急切。白纾辞能感觉到,一股微弱的魂息正透过琴弦传来,带着浓浓的水汽和不甘的恨意。
“你是想告诉我们,是谁害了你?”白纾辞轻声问。
琴音猛地一顿,随即化作连续的“泛音”,叮叮咚咚,像是在敲击着什么。陈景安仔细听着,脸色突然一变:“这节奏……像是摩斯密码!”他曾学过无线电发报,立刻从抽屉里取出纸笔,将琴音的长短节奏记录下来。
片刻后,他颤抖着念出纸上的字:“乙酉年,端午,水榭,陆……”后面的字迹被琴音震出的水珠晕开,模糊不清。
“乙酉年端午,”白纾辞沉吟道,“是1945年端午节。水榭……应该是当年她弹琴的地方。”她看向陈景安,“老琴家有没有说过,柳如湄的老宅在哪里?”
陈景安立刻翻找琴谱,在最后一页找到了一行铅笔字:“城南,浣花巷,水云榭。”
“走,去水云榭。”白纾辞收起符纸,“这琴得带着,她的魂魄离不开爱琴。”
两人冒雨来到城南浣花巷。巷子早己破败,青石板路坑坑洼洼,尽头果然有座颓圮的水榭,飞檐上的瓦片掉了大半,梁柱上的漆皮剥落,露出底下发黑的木料。水榭临着一个死水潭,潭水浑浊,水面漂着腐烂的荷叶,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腥气。
白纾辞刚走近水榭,罗盘指针就疯狂旋转,指向潭心。“问题就在水里。”她让陈景安将古琴放在水榭的石桌上,然后取出一张“破水符”,用剑尖挑起,点燃后掷入潭中。
符纸遇水不熄,化作一道金光沉入潭底。刹那间,潭水剧烈翻涌,冒出无数气泡,水面升起一层白雾,雾中隐隐传来女子的哭泣声和男人的怒骂声。
“是你!陆明轩!你骗我!”雾中传来柳如湄的声音,带着血泪,“你说战后就娶我,为何要推我下水!”
一个模糊的男人身影在雾中浮现,他穿着西装,脸色狰狞:“娶你?一个青楼出身的琴师,也配进我陆家大门?你的琴谱和‘流泉’琴,我会替你‘保管’好的!”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像是有人落水的声音。
陈景安吓得脸色惨白:“原来……原来她是被情人害死的!”
白纾辞冷哼一声,取出第二张符纸——“镇魂符”。她将符纸贴在古琴上,同时结印念咒:“水煞退散,怨气消解,魂归何处,随符而安!”
只见潭水渐渐平静,白雾中的身影慢慢淡去,柳如湄的哭声也随之消失。唯有古琴上的水珠化作一道微光,融入符纸,琴音瞬间变得清越明亮,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滞涩。
白纾辞走到潭边,用剑尖挑起一团水草,水草根部缠绕着一个生锈的铁盒。她打开铁盒,里面是一卷用油布包着的琴谱,正是柳如湄未完成的《潇湘水云》修订版,扉页上用鲜血写着“陆明轩害我”五个字。
“陆明轩,”白纾辞将琴谱递给陈景安,“你去查查这个名字,当年害死她的人,如今应该还在。”
陈景安接过琴谱,义愤填膺:“我一定查!替柳先生讨回公道!”
“这潭水阴煞太重,”白纾辞指着死水潭,“你去买些生石灰和菖蒲,撒在潭里,再在水榭西周种上柳树。柳能聚气,亦能镇魂。”
陈景安连连点头。白纾辞又取出一张“净符”,点燃后用符灰泡水,擦拭古琴:“这琴经此一役,怨气尽散,反成了‘灵琴’。以后弹奏时,需心怀敬意,它自会护你。”
做完这一切,雨己经停了。夕阳透过云层,照在水榭的残垣上,反射出淡淡的金光。陈景安抱着古琴,看着潭水在阳光下发亮,水面上漂浮的腐烂荷叶不知何时己被新长出的嫩荷取代,叶片上还挂着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白姑娘,”他转过身,想道谢时,却发现白纾辞己经走到了巷口。她的身影被夕阳拉长,帆布包上的罗盘在暮色里闪着微光。
陈景安抱着“流泉”琴,快步追了上去。巷口的风送来一丝若有似无的琴音,清越悠扬,正是《潇湘水云》的结尾段,音符间再无悲怆,只剩下流水般的释然。他低头看了看琴弦,只见青玉佩上的水莲纹路在夕阳下透着温润的光,像是谁轻轻叹了口气,将百年的水怨,化作了此刻绕梁的余音。
白纾辞脚步未停,袖中的罗盘指针轻轻颤动——震宫方位的黑气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缠绕在琴弦上的、属于解脱的清越魂息,如同新雨后的松风,带着桐木的清香和水草的微凉,在暮春的晚风中,悄然奏响了一曲迟到的安魂调。而远处的水云榭里,有只翠鸟衔着新抽的柳丝飞过,留下一串清脆的啼鸣,惊起潭中涟漪,将夕阳的碎金波光,荡成了满池温柔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