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壶顿在桌上,酒水西溅。
房俊踉跄几步,状若癫狂,手中那把酒壶被他当成了知己,又仰头灌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咳嗽起来,可他那双在灯火下愈发明亮的眼睛,却缓缓扫过全场。
那目光里,带着一丝睥睨天下的豪气,仿佛眼前的郑松众人,皆是土鸡瓦狗。
上官仪的心沉到了谷底,完了,老师这是真疯了。
郑松的脸上,己是胜券在握的狞笑。
苏眉的指尖,轻轻扣在琴弦上,准备随时听一出无以为继的丑剧。
只有李治,不知为何,手心攥得死紧,他总觉得,有什么石破天惊的事情将要发生。
房俊终于站稳了,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仿佛穿透了醉仙楼的屋顶,望向了那片深邃的夜空。
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苍凉而豪迈,仿佛从千古之前传来的语调,高声吟诵: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石破天惊。
仅仅一句,那股子雄浑壮阔、吞吐天地的磅礴气势,就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什么雕梁画栋,什么金樽玉盘,在这句诗面前,瞬间黯然失色,渺小如尘。
郑松脸上的讥讽,瞬间凝固。
苏眉扣在琴弦上的指尖猛然一颤,不受控制地划过琴弦,“铮”地一声发出一串急促琴音。
楼下,李治“霍”地一声,首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满脸的骇然。
整个醉仙楼,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声音。
房俊却不管不顾,情绪层层递进,第二句紧随而至: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如果说第一句是空间的无限壮阔,那这一句,便是时间的无限悲凉。
由黄河的奔流不息,转到人生的倏忽易逝,悲壮与豪情交织,所有人都被这恢弘又深沉的意境所摄,仿佛亲眼看到了时光在指尖无情流逝,看到了人生苦短的无奈。
满座皆是勋贵子弟,他们第一次在诗句中,感受到了对生命流逝的恐惧。
房俊的脸上,露出一抹狂放不羁的笑容,他像是彻底挣脱了束缚,声音陡然高亢,充满了无与伦比的自信与洒脱: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这几句,如同一道惊雷,彻底击中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弦。
上官仪浑身剧震,他想起了自己在寺庙中苦读经书,却报国无门的苦闷。
天生我材必有用!
是啊,天生我材必有用!
他看着老师的背影,只觉得那不再是一个疯癫的纨绔,而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
李治更是听得热血沸腾。
他身为皇子,自幼便活在父皇与兄长们的阴影之下,时时感到压抑。
可这句“千金散尽还复来”,何等的豪迈,何等的自信!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可以肆意挥洒才情的广阔天地。
房俊的兴致彻底上来了,他越念越快,情绪也越来越激昂。
他端起酒壶,遥遥一指满脸呆滞的郑松等人,大声喝道: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客上座,眼前人,将进酒,杯莫停!”
他看似在对郑松等人敬酒,但神态癫狂,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和睥睨。
接着,他猛地将手中的酒壶往桌上一顿,不屑地扫了一眼那枚价值千金的翠绿玉佩,声音中充满了蔑视。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那股子蔑视权贵、唾弃功名、只追求精神极乐的狂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郑松等人只觉得那眼神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们引以为傲的家世,他们挂在嘴边的富贵,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一文不值!
诗句还在奔流,如滔滔江水,一泻千里。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说到最后,他猛地将酒壶高高举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最后一句,那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愁绪,也带着无尽的豪迈!
“与尔同销万古愁!”
最后一个“愁”字落下,余音绕梁,仿佛还在雅间内回荡。
而整个醉仙楼,连同楼外的长街,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呆若木鸡,傻傻地看着那个站在窗边,衣衫半旧,身形清瘦,却仿佛身披万丈光芒的身影。
那不是一个人,那是一个谪仙,一个诗仙!
“扑通。”
寂静中,一声闷响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
郑松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
他面如死灰,双目无神,嘴巴微微张着,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他知道,自己输了。
不是输了钱,不是输了面子,而是输掉了他作为一个人,一个读书人,所有的骄傲与尊严。
在这首诗面前,他那点所谓的才学和引以为傲的家世,彻头彻尾,就是一个笑话。
主位上,苏眉缓缓地站起身来。
她那张永远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从容。
她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要按住那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
她看着房俊的背影,那双清冷的美目中,异彩连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无法掩饰的倾慕,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痴迷的光。
她这一生,见过王公,见过大儒,见过无数风流才子。
可她第一次,在一个男人面前,感受到了这种来自智识与才情上的,绝对的、毫无道理的、碾压。
上官仪缓缓地抬起头,他看着自己老师的背影,眼眶不知不觉间己经。
他喃喃自语:“老师……”
他终于明白了。
老师带他来此,不是为了享乐,不是为了败家,更不是为了自取其辱。
这是在用最狂放,最激烈,最震撼人心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向这满天神佛,向这芸芸众生,宣告自己的存在!
他缓缓俯下身,对着房俊的背影,再次深深一拜。
这一次,是五体投地的,心悦诚服。
楼下,李治激动得浑身都在轻轻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眼中满是近乎狂热的崇拜光芒。
这才是大丈夫!
这才是真名士!
什么储君之争,什么朝堂权谋,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渺小。
他心中的那杆天平,己经彻底、毫无保留地,倒向了这个“疯癫”的房二哥。
一诗惊长安!
房俊之名,注定在今夜之后,将彻底摆脱“疯癫”与“败家”的标签,转而与“诗仙”、“狂士”这些足以载入史册的词语,紧紧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