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霉烂枯叶气息的空气灌入肺里,呛得江絮剧烈咳嗽起来。
她跪坐在腐朽的落叶层上,手指深深抠进冰冷潮湿的黑泥里,试图抓住一丝真实感。
眼前是灰败死寂的森林,身后是翻滚的浓雾,而前方几步远的地方,“明月宴”正俯视着她,嘴角咧着空洞诡异的笑容。
“累赘的……人类。”
那平淡无波的声音,像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江絮的神经。
“不……不是的……”江絮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冷汗和泥污。
“明月宴!你看着我!是我啊!江絮!我们一起……我们一起走了那么远的路,我们一起找灵石。你答应过我的,一起活!你说话啊!”
声音在死寂的森林里回荡,显得异常凄厉。
“明月宴”深灰色的眼珠漠然地转动了一下,落在她哭泣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冰冷的审视,像是在看一只在泥沼里挣扎的、毫无价值的虫子。
他缓缓指节分明的手,曾经温柔地为她敷药,笨拙地为她裹紧兽皮,此刻却僵硬地指向森林深处。
“那里……”他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说,“……才是你的……归宿。腐烂……或者……被吃掉。”
江絮猛地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抓住他指向森林的那只手。
“跟我回去!我们回去!不要灵石了!我们回家!回我们的山谷!”
她哭着,指甲几乎要掐进他手臂的皮肉里。
然而,触碰到的依旧是虚无。
“明月宴”的身体在她扑过来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
他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边缘处散发出淡淡的、不真实的微光。
江絮的手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他手臂的虚影。
几秒钟后,那扭曲的身影才重新稳定、凝实。
他依旧站在原地,深灰色的眼珠毫无感情地看着扑倒在地、抓了个空的江絮,嘴角那个空洞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像是在无声地嘲弄她的徒劳。
“家?” 他平板地重复着这个字眼,深灰色的瞳孔里第一次有了极其微弱的波动,但那波动转瞬即逝,只剩下更深的冰冷和一种死气沉沉的漠然。
“那是……兽人的……领地。”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补充道,“你……不配。”
听到“不配”两个字,江絮在冰冷的腐叶上,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肺部的灼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脏被活生生挖空的、无法形容的剧痛。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连呜咽都发不出来。
视线彻底被泪水模糊,世界只剩下那个站在灰败森林边缘、有着明月宴的躯壳却散发着绝对冰冷和疏离的“东西”。
就在这时,“明月宴”身后那片死寂的森林深处,浓重的灰雾突然剧烈地翻滚起来。
灰雾向两侧分开,露出一片开阔的林间空地。
空地上,聚集着形态各异的兽人
江絮看到了鹿角族优雅的身影,看到了水栖族闪烁着鳞片的光泽,看到了熊爪部落强壮的战士,甚至还有鸟妖轻盈地盘旋在低空。
他们不再投掷石块,不再露出厌恶和恐惧的眼神。
相反,他们聚集在一起,彼此交谈着,气氛平和。
而空地的中心,站着一个人。
银色的长发在苍白的光线下流淌着光泽,头顶没有狼耳,身后也没有那条蓬松的、总是给她温暖的巨大尾巴。
他的身形依旧高大挺拔,穿着合体的、不知何种材质的衣袍,五官是明月宴的五官,却更加棱角分明,带着一种江絮从未见过的、属于真正兽人族群的威严和疏离感。
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倾听旁边一位鹿角族长老说话。
侧脸线条冷硬,金色的眼瞳平静无波,里面没有任何属于“明月宴”的笨拙、固执。
他完全融入了那个群体,成为了他们的一员。
一个完整的、被接纳的兽人。
她熟悉的明月宴,消失了
“看……” 站在江絮面前的“幻象”用平板的声音说道,深灰色的眼珠转向空地中心那个完美融入兽人群体的身影。
“……完整的……他。”
江絮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个“明月宴”身上。
她看着他与鹿角族长老交谈时微微颔首的侧影,看着他接过熊爪战士递来的某种东西时平静无波的表情,看着他偶尔扫视周围时那双纯粹金色的、不含任何情绪的眼睛。
里面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她的痕迹。
就在江絮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被这无声的画面彻底碾碎时,空地中心那个“明月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他缓缓地转过头,目光穿透了灰雾的边缘,首首地落在了跪坐在腐叶中、狼狈不堪的江絮身上。
江絮像是即将溺毙的人看到了唯一的浮木,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小月亮……”
空地上的“明月宴”看到了她。
那双纯粹金色的眼瞳里,清晰地映出了她渺小、肮脏、泪流满面的身影。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仅仅是一瞬。
然后,那双金色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波动。
没有惊讶,没有关切,没有愤怒,更没有熟悉。
他的视线没有丝毫停留,极其自然地移开了,就像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重新转向身旁的鹿角族长老,嘴唇微动,似乎说了句什么,然后平静地转过了身,将背影彻底留给了她。
那个背影宽阔、挺拔,完美地融入了兽人的群体,也彻底斩断了与她的所有联系。
江絮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片灰雾,冲向那个空地的幻影。
她要问问他,他怎么可以忘记,怎么可以这样看着她。
泪水糊满了整张脸,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和愤怒而剧烈颤抖。
然而,就在她即将冲入灰雾的刹那,灰雾猛地合拢。
那片兽人群聚,以及那个冷漠背影的空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前依旧是死寂、灰败的森林边缘。
而那个深灰色的“幻象”,依旧静静地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去路。
“他……不需要你了。”
平板的声音,宣判着最终的结局。
江絮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希望,好似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
她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
冰冷潮湿的腐叶浸透了她的膝盖,刺骨的寒意顺势蔓延而上。
她不再哭泣,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那片重新被浓雾封锁的虚空。
心脏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那里曾经被一个人的体温、笨拙的守护、无声的誓言填满。
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她输了。
输给了守护者的试炼?
不,她是输给了自己内心最深、最黑暗的恐惧。
害怕被抛弃,害怕成为累赘,害怕她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那个人,最终会因为她不够好、不够强、不够“完整”而头也不回地离开。
现在,这恐惧在幻境中变成了最残酷的现实。
明月宴成为了完美的兽人,融入了族群,而她,江絮,只是一个被遗忘在腐烂森林里的、无用的“累赘”。
一股冰冷的麻木感席卷了她。
身体的痛苦,环境的冰冷,甚至那深灰色“幻象”的存在,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拖入一片更深的、更寒冷的黑暗之中。
或许,就这样沉下去,也不错?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那片冰冷的绝望之海时,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像穿透厚重冰层的一缕游丝,毫无预兆地在她混乱的意识深处响起:
“絮……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