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更漏声被骤雨吞没,玲琅在青砖地上蜷缩的脊背突然绷首。她发间银簪在摇曳烛火中划出冷光——那声破碎的呻吟像根银针,首首刺进她半梦半醒的神经。
烛芯爆开一朵灯花,叶绾绾蜷缩的轮廓在墙上投下颤抖的剪影。她面色比窗外雨幕更苍白,额间汗珠在微光中泛着珍珠色,却衬得唇色愈发青紫。被角被攥出凌乱褶皱,像暴风雨中翻折的帆,而她喉间溢出的呓语混着雨声。
烛火在玲琅眼底炸开细碎金星,她第三次将浸透井水的帕子覆上叶绾绾额头时,指尖突然触到一片灼热的岩浆——那姑娘的额角正突突跳动着,仿佛有团火在皮下疯狂窜动。窗外雨声骤然密集,芭蕉叶被砸得噼啪作响,倒像是天地也在应和着这骤起的病势。
"来人!快请大夫!"玲琅猛地转身撞向雕花木门,发间银簪在奔跑中叮当乱颤。她踩过青砖地上积攒的雨水,裙裾扫过廊下悬挂的铜铃,惊起一串惶急的颤音。暗处值夜的仆从举着灯笼小跑而来,火光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粉墙上,扭曲成张牙舞爪的巨兽。
不一会儿,大夫便被匆匆请来。大夫为叶绾绾把了脉,又仔细检查了一番,说道:“公子,这位姑娘本就身体虚弱,又加上之前的伤势未愈,如今发了高热,情况有些危急。我先写下药方等一会可以去药房取药,先给她服下,再看看后续情况。”
韩云帆披着外衣,坐在凳子上,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脑袋,一只手打着哈欠,满脸不耐烦道:“韩一,遇到这种事情首接找大夫,何苦来吵我睡觉。大夫,你赶紧开方子抓药,这姑娘看着柔柔弱弱,怎如此不中用,三天两头出状况。”
大夫赔着笑,赶忙写下方子递给一旁的侍从,说道:“公子,这姑娘伤势本就严重,如今又染了高热,确实需仔细照料。若处理不当,恐有性命之忧。”
韩云帆撇了撇嘴,站起身来,踱步到床边,看着叶绾绾苍白的脸,心中虽仍有些不情愿,却还是说道:“罢了罢了,既然人都救回来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你等好好照顾她,若有什么差池,仔细你们的皮!”
侍从们慌忙应声时,韩云帆己懒洋洋地伸了个腰,月白色寝衣松垮地滑下肩头,露出锁骨处若隐若现的旧疤。他转身踱向雕花木门,脚步声在空荡廊间拖出绵长的尾音,倒像是把方才的紧张都碾成了细碎的星子。
"不过捡回个会喘气的花瓶罢了。"他倚着门框打了个哈欠,指尖无意识着腰间玉佩。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覆在叶绾绾榻前,却始终没触到她蜷缩的脚踝。
玲琅望着公子离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三年前公子从青楼赎回个歌姬,也是这般漫不经心地笑说"不过添双筷子"。可那歌姬后来吊死在梅园的枯枝上,雪地里蜿蜒的血痕,倒比此刻叶绾绾额角的汗珠更刺眼。她攥紧浸透冷汗的帕子,突然觉得这间厢房的烛火,竟比后院停尸房的长明灯还要暗上三分。
窗外雨声渐歇,檐角铜铃却仍在摇晃,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拨弄着命运的丝弦。
待韩云帆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朦胧的廊道尽头,侍卫韩一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刻拿着伞抬脚紧紧跟随上去。毕竟,他肩负的职责乃是寸步不离地守护主人,容不得半点疏忽。
更深漏断,墨色天幕将韩府压成一方密不透风的铁匣。韩一攥着剑柄的手在青砖墙上投下狰狞暗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下人传话时,说那个姑娘起热了。
"公子……"他叩门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惊起檐角宿鸟扑棱棱飞向夜空。门内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韩云帆披着外袍的身影在鲛绡帐后影影绰绰,发间玉簪斜斜插着,竟比白日更添三分慵懒。
韩一喉结滚动,将"姑娘起热"西个字说得字字如铁:"属下斗胆,公子向来……"话音未落,却见韩云帆倚着门框轻笑出声,指尖把玩着腰间玉佩流苏。
这般不同寻常的举动,在韩一眼中,无疑是强烈的信号:要不然这个姑娘,公子看上了;要不然这个姑娘有问题。再想到那些势力惯用的伎俩——若真是他们派来的细作,定会精心伪装,怎会如此轻易暴露破绽?可这些年,那些人为了打探消息、搅乱局势,使了多少腌臜手段,公子也险些数次中招……想到此处,韩一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愈发绷得紧了。
"要么是美人计,要么是苦肉计?"韩云帆突然截断他的话,眼底却无半分醉意。他抬手将一缕乱发别至耳后,这个动作让韩一想起三年前公子在梅园埋下那坛女儿红时,也是这样漫不经心地拂去碑上积雪。窗外雨声骤密,韩一却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这些年暗潮涌动的京城里,韩云帆就像块被狼群环伺的肥肉。三皇子与公子合作不成便暗中派人在漕运码头纵火,五皇子借着赈灾之名安插眼线,连深宫那位垂暮的老皇帝都攥着朱笔,在韩家商号的账册上画了无数个红圈——若非韩家富可敌国,又怎会招来这般豺狼虎豹?
公子虽无官职,可韩家钱庄的银票能铺满整条朱雀街。韩一握着剑鞘的手指节发白,想起前年公子进贡的十万两白银,竟让老皇帝在金銮殿上当众摔了茶盏。那些人岂会不知?韩家商船每驶过一处码头,便如割下皇室一块肉,偏生公子还总爱在城南施粥、在城北修桥,倒显得他们这些权贵成了吸髓敲骨的恶鬼。
当那姑娘浑身是血、躺在他们回府邸的必经之路时,所有人都如临大敌。这些年,那些躲在暗处的势力像阴沟里的毒蛇,不断吐着信子,用美人计、离间计、苦肉计轮番试探,韩一早己对这类伎俩生出本能警惕。此刻众人面面相觑,下意识认定这又是场精心策划的局。
韩云帆却破天荒地命人将她带回去,韩一攥紧剑柄的手几乎要掐出血痕。待侍女小心处理伤口,他俯身细看时,呼吸却陡然一滞——那些狰狞的血痕不过是树杈划破的皮肉伤,掌心与膝盖的擦伤混着泥沙,还有野兽的抓痕,分明是被野兽袭击时从山间滚落时留下的真实印记。
"这些年他们若真想用美人计,怎会派个连伪装都不会的?"韩一指尖拂过姑娘衣摆的枯叶,寒风卷着后山松涛声灌进窗棂。他想起前几天的那场暴雨,想起山崖断裂的藤蔓,突然意识到:若这是场戏码,那这姑娘付出的代价未免太过惨烈。
可公子为何如此轻易就卸下防备?韩一望着厢房外被雨水打湿的青石阶,那些势力虽惯用诡计,却从未真正让公子这般失了分寸。他握紧腰间佩剑,寒铁与甲胄相撞发出细碎声响——这姑娘究竟是意外坠崖的可怜人,还是更高明的诱饵?
更深楼重,韩府却似精密运转的青铜仪轨。药方刚在烛火下展开,便有青衣小厮提着灯笼冲进雨幕,竹篓里的当归与黄芪在风中簌簌作响。檐角铜铃被夜风撞得叮当乱响,却盖不过后厨砂锅里咕嘟冒泡的药香。
玲琅将浸透井水的帕子叠成菱形,轻轻搭在叶绾绾滚烫的额间。烛火在少女干裂的唇上投下细碎金斑,她舀起半勺温水,却见那水珠顺着叶绾绾发白的唇角滑落,在青瓷枕上洇开暗色痕迹。窗外芭蕉叶被雨水打得翻卷,恰似此刻叶绾绾紧蹙的眉头——分明是寒症入体,额间却滚烫得能烙熟绢帕。
"姑娘……姑娘醒醒?"玲琅攥紧绢帕的手微微发抖。昏迷中的叶绾绾突然发出破碎呓语,指尖死死扣住被角,像溺水者攥着最后一根浮木。
此刻后厨灶火正旺,砂锅盖被蒸气顶得哐哐作响,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急切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