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带着一种洞悉的温和，仿佛看穿了他更深层的疑问。
“衣服呢，是我觉得好看、适合你，所以让你试了。但最终决定买哪几件，是不是你自己点头觉得穿着舒服、样子也还行的？”夏黎语调轻快，但话语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至于鞋子嘛……那可不一样。脚舒不舒服，只有穿鞋的人自己最清楚。别人选的，再好看再贵，那也只是别人觉得合适的，是别人喜欢的风格或者别人认为你‘应该’穿的样子。”
她放下手中的鞋子，语气认真了几分，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阿远弟弟，买东西是这样，很多事情也是这样。你得学会去感受，去尝试，去比较，然后问问自己——‘这个，是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是不是我最喜欢的？’只有你自己才知道答案。别人觉得好的，未必是你需要的；别人替你安排的，也未必是你内心真正向往的。”
“别人选的……只是别人觉得合适的……”宫远徵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心口。
试衣间明亮的灯光下，少年微微垂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夏黎的话像一把钥匙，不经意间打开了他心中某个尘封的角落。
从小到大，在宫门那个森严而封闭的世界里，他的生活轨迹似乎早己被设定好。
他是徵宫的宫主，他的职责就是研习医毒，精进技艺。他的衣服，永远是由尚角哥哥命人精心裁制好，送到他面前，尺寸、样式、颜色，从未需要他费心。他穿在身上，只觉得理所应当，那是哥哥的心意。
他喜欢医毒之术吗？是的，他无比确定。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天赋与热爱，是他能在枯燥宫规中找到乐趣和成就感的领域。
他能分辨每一种药材的细微差别，能感知毒物最精妙的配比变化，沉浸其中时，他能感到一种掌控和创造的喜悦。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是他内心深处真正喜爱的东西。
那么，其他呢？
他想起徵宫里那些价值连城的药材、精巧绝伦的制药工具、甚至是他佩戴的抹额……哪一样不是尚角哥哥为他寻来或准备的？
他珍视它们，因为那是哥哥的心意，是哥哥对他的看重。
他努力研发出能抵御宫门瘴气的“白芷金草茶”，费尽心血调制出能解百毒的“百草萃”，固然有身为徵宫之主的责任在，但更深层的驱动力，难道不也是为了让哥哥在宫门中的地位更稳固，让哥哥少些后顾之忧吗？
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围绕着那个从小给予他庇护和温暖的哥哥，围绕着那个维系着他们兄弟情谊的宫门。
宫门是他的家吗，他内心其实是不这么认为的，他娘早逝，而十年前无锋袭击宫门，他爹在那次大战中死亡后，他就不觉得宫门是他家了。
但是后来他和尚角哥哥在宫门相依为命，他将哥哥视为他最重要的人，因为哥哥在意宫门，所以他也愿意为了尚角哥哥而帮助宫门研发更多的药。
可是……他自己呢？
除去“宫远徵”这个名字所承载的宫门身份和弟弟角色，那个纯粹的、属于“远”的自我，究竟喜欢什么？向往什么？想要什么？他好像……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在宫门那个一切都按部就班、等级森严的环境里，个人的喜好似乎显得微不足道，服从、责任、守护才是核心。他习惯了接受安排，习惯了以哥哥和宫门的意志为意志。
然而此刻，在这个光怪陆离、充满无限可能的陌生世界里，在夏黎那句“问问你自己”的引导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关于“自我”的迷惘，悄然浮上心头。
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宫远徵一时无法判断。
它来得如此突然，像平静湖面投下的石子，搅乱了原本清晰的倒影。
离开了熟悉的环境和依赖的人，失去了固有的身份坐标，他仿佛站在一片迷雾之中，脚下是未知的土地。
这感觉让他有些不安，甚至隐隐有些惶恐——习惯的秩序被打乱，未来的方向变得模糊。
但内心深处，似乎又有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像被囚禁己久的鸟儿，第一次瞥见笼外广阔的天空，即使本能地感到害怕，那天空的蔚蓝本身，就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这种对自我意识的懵懂觉醒，这种开始思考“我想要什么”的冲动，对于一个从未走出宫门、所知所学皆来自宫门规训的少年来说，无疑是一次巨大的冲击。
它打破了固有的思维定式，迫使他开始审视那个被身份和责任包裹下的核心自我。
这过程或许会带来混乱和不适，但毫无疑问，它打开了一扇门，通向一个更广阔、更自由的可能性空间。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他第一次真正有机会，去定义那个只属于“远”的人生。
“喂，发什么呆呢？”夏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拿起一双设计简洁利落的黑色高帮运动鞋，“试试这双？我觉得这个款式挺配你气质的，酷酷的，还有点神秘感。不过最终决定权在你，你自己感受一下。”
宫远徵回过神，看着夏黎递过来的鞋子。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伸手接了过来。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只是机械地穿上，而是仔细地摸了摸鞋面的材质，感受它的纹理和韧性，掂量了一下鞋子的重量，然后才认真地穿上鞋带，系好。
他站起身，在镜子前走了几步，又轻轻跳了跳。鞋底的回弹恰到好处，包裹感很强但又不束缚，黑色的哑光鞋面确实有种内敛的酷劲。
“怎么样？”夏黎问。
宫远徵看着镜中的自己，穿着现代的衣服和鞋子，一个完全陌生的形象。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认真体会脚上的感觉，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嗯，这双……不错。就它吧。”他的声音不大，但语气里少了几分之前的茫然，多了一丝自己做出选择的笃定。
虽然只是一个微小的决定，却像在迷雾中点亮了一盏小小的灯。
在少年看不到的地方，夏黎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这个微笑既不是嘲讽，也不是轻视，而是一种对自己的肯定和自信。
她在大学时期除了主修生物科技专业之外，还选修了心理学课程。昨晚在公司总部的时候，她凭借着自己所学的专业知识和敏锐的观察力，一眼就看穿了宫远徵身上存在的问题。
尽管夏黎并不清楚宫远徵原本所属的家族究竟是怎样的，但从他目前的状况来看，至少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家族对宫远徵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之前的生活圈子过于狭隘，接触的人和事物都非常有限，这使得他的视野和思维方式都受到了很大的限制。
更重要的是，宫门交给他的那些东西，未必真的对他有益，甚至她大胆的猜想宫门在压榨和利用少年也说不定。
对于宫远徵这样一个年轻且充满潜力的人来说，过早地被束缚在这些既定的模式和规则中，可能会阻碍他的成长和发展。
毕竟，他还如此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未来还有无数的可能性等待着他去探索。将自己刚刚起步的人生局限于宫门这样一个封闭的环境中，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浪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