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城中村石板路上砸出浑浊的水泡时，老赵的破三轮正卡在巷口下水道栅栏缝里。陈实把最后半袋塑料瓶甩上车斗，泥水溅上老赵递来的硬纸片——油腻的边角印着“好味来家常菜”，背面用圆珠笔歪扭写着“招杂工，日结80”。
“掌勺的是我表侄！”老赵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三轮车链条咔咔空转，“后厨缺个打杂的，专收破烂的！”
陈实捏着纸片的手一紧。油渍渗透纸背黏在指腹上，像层揭不掉的皮。昨夜小默发烧说胡话的画面猛地撞进脑海，诊所挂水的费用还欠着二十三块八。
“啥时候能去？”他嗓子发哑。
老赵踹开车轮，溅起的水花打湿陈实磨破的鞋帮：“现在！换身囫囵衣裳，别穿你这拾荒的行头！”
“好味来”的玻璃门推开时，陈实被浓烈的复合油腥呛得倒退半步。地砖黏得拔脚，收银台后女人眼皮都没抬：“后厨找王胖子。”
掀开油腻的塑料门帘，热浪裹着尖叫撞上来：
“三号桌的水煮鱼！”
“洗菜的死了吗？土豆呢！”
穿黑围裙的胖男人正把整盆辣椒倒进油锅，滋啦爆响中扭头吼：“新来的？洗菜池！”
陈实顺着油手指的方向望去。墙角水泥池子堆满发蔫的青菜，池壁糊着黄黑交错的垢痂，蟑螂从下水口飞快爬过。戴橡胶手套的老太婆把烂菜叶甩进泔水桶，桶沿苍蝇嗡地腾起黑云1。
“手套！”老太婆嘶哑地扔来一副黏腻胶套。陈实套上时闻到馊臭味——手套食指破了个洞，油污正从裂缝渗进来。
“切配的！把这筐洋葱处理了！”王胖子踹过来个塑料筐。
陈实抓起菜刀，刀刃钝得切不开洋葱皮。他下意识用拇指试刃口——这是当年在自家建材店验收瓷砖釉面的习惯动作。
“磨叽啥呢！”年轻帮厨突然夺过刀，铛啷砸在砧板上，“后厨不是垃圾场，废物滚出去！”
哄笑声中，陈实看见对方围裙下崭新的耐克鞋。昨夜这双鞋的广告牌还立在诊所对面：尊享生活，从足下开始。
他沉默地端起洋葱筐。手指刚碰到水龙头，背后传来尖叫：“先洗土豆！没长眼啊？”红案案板上，待削的土豆山正渗出泥水，流淌在昨日《拾光者》画稿的位置——小默昨晚趴在这张矮桌上画他弯腰拾荒的背影3。
洗碗池的热气熏得人睁不开眼。陈实把成摞的油腻碗盘按进泡沫水，油星立刻爬上他破洞的袖口。
“钢丝球！”洗碗老太拍给他一团铁蒺藜。
陈实擦洗盘底焦黑的糊痂时，指尖突然触到异样凸起。翻过来，盘底印着“骨瓷”字样，边缘有道细微裂痕。他心脏猛跳——前年建材展销会上，这种瑕疵品按公斤卖都比普通碗贵三倍！
“摔碎一个扣二十！”王胖子吼声传来。
陈实迅速把盘子藏进水池底。抬眼时撞上老太婆浑浊的目光，她嘴角朝泔水桶方向歪了歪。桶里正躺着半截断裂的合金汤勺，柄上刻着“304不锈钢”。
下午西点，饿得发昏的陈实被派去倒垃圾。刚推开后门，油污的灼热混着暴雨后的清凉劈头盖脸涌来。
墙角阴影里，小默正踮脚扒着油渍斑斑的窗台。男孩校服后背湿透，手里紧攥着撕掉封面的作业本。
“爸...”他举起本子，新画的速写还冒着热气：油腻后厨里，男人佝偻的脊背被蒸汽模糊，唯独手臂肌肉在擦洗盘子时绷出凌厉线条。画名潦草写在油花溅染的角落——《洗亮光的人》。
陈实突然扯下橡胶手套。破洞处被泡发的皮肉沾着辣椒籽，血丝混着油垢往下淌。他摸出裤袋里藏着的骨瓷盘碎片，塞进儿子书包夹层：
“收好！这是...”
话音未落，后门被踹开。王胖子拎着滚烫的炒锅骂：“偷懒的！过来刷锅！”
陈实把整袋厨余垃圾甩进桶里时，油锅正架在水池上咆哮。王胖子把焦黑的锅铲砸过来：“用钢丝球！使劲！”
滚烫的锅沿烙着掌心，陈实却盯着锅底——约两毫米厚的复合金属，边缘因高温微微卷曲。他猛地想起上周废品站见过的同款炒锅，回收价按铝制品算的，可这分明是镁合金！
“废物！会不会...”王胖子的咒骂戛然而止。
陈实突然夺过锅铲，用铲柄猛敲锅底。沉闷回响中，油垢簌簌掉落，露出金属原色。满厨房的哄笑变成死寂，所有人都看见王胖子涨红的脸——那锅是他上月贪便宜从回收站淘的6。
“镁合金导热快，”陈实声音哑得像生锈铁片，“但三百度以上释放毒烟。”
他扯下围裙扔进泔水桶，粘稠的油花溅上王胖子的耐克鞋。
“日结五十！爱要不要！”收银台女人摔出三张脏污纸币。
陈实抽出二十块拍在台上：“医药费。”他举起血肉模糊的右手，破洞处油污己渗进伤口7。
暴雨更急了。陈实把剩下的三十块塞进小默书包，男孩突然蹲下身，用校服袖子拼命擦拭父亲鞋帮上的油点——那是王胖子踢翻油桶时溅上的。
“别擦，”陈实拉起儿子，“这是盔甲。”
巷口路灯下，老赵的三轮车斗里堆着沾满饭粒的合金餐盘。老头咧嘴笑：“那胖子后厨的破烂，八十块全包了！”
陈实摸出骨瓷碎片按在老赵掌心。雨水冲过瓷片上的“骨瓷”刻字，在老人眼里映出碎金般的光。
当油垢浸透拾荒者的伤疤，当滚烫的炒锅映出镁合金的冷光，陈实在鄙夷的厨房里完成了双重救赎——他洗亮了蒙尘的餐盘，更擦亮了被踩进泥里的专业尊严。而少年画稿上《洗亮光的人》，终将成为刺破油腻黑暗的第一束火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