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七月正午的日头像块烧红的烙铁。陈实拽了拽浆洗得发硬的保安服领口,粗粝布料磨得后颈火辣辣疼——这身衣服是物业仓库翻出来的旧货,比他体型小两号,腋下缝线早被前任保安的汗渍沤成黄褐色。
“领带!领带系上!”对讲机里炸出年轻主管的吼声。
陈实盯着更衣镜里滑稽的自己:绷紧的扣子勒出肋条轮廓,裤脚吊在脚踝上,露出磨破边的灰袜子。他想起二十岁那年定制第一套西装的光景,裁缝软尺绕颈而过的触感,和此刻尼龙领带勒喉的窒息感重叠成尖锐的讽刺。
窗外蝉鸣突然噤声。玻璃映出小默的身影,男孩抱着帆布书包站在物业楼外的香樟树下,目光追着父亲扣歪的铜纽扣。
主管办公室冷气开得足。
“老陈啊,不是我说你。”二十六岁的周主管转着镀金打火机,皮鞋尖一下下敲击桌底藏着的茅台酒箱,“业主投诉你昨天拦他奔驰车,非让人登记车牌?”
陈实盯着地砖缝里半截烟头:“公司规定外来车辆……”
“规定是死的!”周主管突然暴起,烟灰缸擦着陈实耳畔砸在墙上,“知道那业主是谁吗?开发商小舅子!你他妈一个看大门的装什么忠犬?”
飞溅的陶瓷碎片划破陈实手背。他听见走廊里其他保安的窃笑,混着中央空调出风口的嗡鸣灌进耳膜。十年前他坐在自己办公室训导业务员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为西千块月薪卑躬屈膝?
蝉鸣复起时,陈实己被罚站在小区正门岗亭外。
周主管特意调高岗亭空调温度,玻璃窗内几个年轻保安啃着冰棍刷短视频,外放的笑声像钝刀割着陈实的尊严。汗水浸透的后背布料紧贴皮肤,保安帽檐在水泥地上投出个颤抖的椭圆,像枚被踩瘪的硬币。
“爸爸!”
小默的惊呼刺破热浪。男孩攥着瓶矿泉水从树荫里冲出来,校服后背洇出汗渍勾勒的蝴蝶骨。陈实喉头一哽,用眼神喝止儿子靠近——周主管正举着手机录像,镜头对准这对窘迫的父子。
“哟,环卫工儿子来探班啊?”周主管推开岗亭玻璃窗,冰棍汁液滴在陈实鞋面上,“接着!”
半融化的小布丁砸在小默脚边,奶浆溅上他露出脚趾的球鞋。男孩弯腰捡冰棍棍的动作顿住,指尖离那摊粘稠的羞辱仅一寸之遥。
暮色吞没最后一缕霞光时,陈实终于被允许下班。
他拖着灌铅般的腿挪进城中村巷道,却见出租屋铁皮门敞着,小默蜷在床角用纸巾堵鼻孔,指缝渗出的血染红速写本。
“他们抢我画本……”男孩声音闷在血痂里,“说爸爸是看门狗,说我画的是……是狗崽子。”
摊开的画纸上,《穿制服的人》被撕成两半:陈实侧身敬礼的素描被恶意涂抹,保安帽上加了对狗耳朵,胸前工牌被改成“看门狗003号”。画纸边缘还粘着干涸的冰棍渍。
陈实扯下不合身的保安服砸向墙角。纽扣崩落声里,小默突然扑进他怀中,温热血腥气渗进汗湿的背心:“爸,我们把衣服烧了吧……”
夜风卷着塑料袋在巷口打旋。
陈实蹲在蓝漆剥落的垃圾箱前,火苗从保安服袖口窜起,化纤布料烧出刺鼻黑烟。小默将撕碎的画纸投入火堆,火星舔舐着“看门狗”的涂鸦,将屈辱焚成灰烬。
“爸,你看。”
男孩从书包夹层抽出一张新画:暴雨中的岗亭,保安服如战袍般猎猎飞扬,男人脊梁挺首如枪,脚下踩着扭曲的烟灰缸与冰棍棍。画名用红彩铅标注——《暴雨中的守门人》。
火光照亮陈实眼底的水雾。他摸出裤兜里皱巴巴的离职单,签字栏晕染着一滴汗渍,像枚倔强的印章。
旧保安服即将燃尽时,三轮车铃铛刺破夜色。
“烧衣服取暖呢?”老赵叼着烟斗跳下车,车斗里废五金撞出清脆声响,“西郊拆了家塑料厂,有批合金模具当废铁卖。”他踢了踢火堆里的制服残骸,“比这破布值钱。”
陈实捏紧手中合金边角料——那是他上周从垃圾站淘到的宝贝。火光映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昔日建材老板的精明重现眼底:“几点收摊?”
小默突然将《暴雨中的守门人》塞进父亲掌心。画纸背面添了行小字:“爸,你像奥特曼的变身器,破破烂烂也能发光。”
当保安制服化作灰烬中的蝴蝶,当少年的画纸浸透鲜血与冰棍残渍,陈实在屈辱的烈火中淬炼出新的觉悟:真正的尊严不在于合身的衣服,而在于碎裂后依然敢重生的勇气。那堆焚烧的余烬里,藏着拾荒者之王的初生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