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
孔老夫子的值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滴出水来。
孔毓端坐在硬木太师椅上，那张刻板的老脸阴沉得可怕。
花白的山羊胡微微颤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跪在下方脸色惨白如同金纸的崔文焕。
桌案上，摊开着那卷被指认为“前朝机密军图”的图纸——背面朝上，清晰地展示着林青黛计算出的公式和醒目的“效率提升20%的结论。
“军图？布防？”
孔老夫子的声音非常平静，但熟知孔老夫子性格的崔文焕清楚他己经处在暴怒的边缘了，果不其然，下一刻：
“崔文焕，你且给老夫看清楚！这是哪门子的军图？西隘口？前朝哪来的西隘口？伏兵布防？画得像小儿涂鸦！还有这印！”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戳向图纸正面角落里那个被虫子啃噬大半的朱砂印记轮廓，带着浓重的嘲讽和怒火：
“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印形制，这模糊笔画，这分明是前朝工部‘河渠物料核验’的废章，盖在废弃河道工事草图上的，也配叫军图？”
“你这几年真是学到狗身上去了！”
崔文焕浑身筛糠般抖着，冷汗浸透了后背的吏服，他之前本来打算屈打成招，结果没想到孔毓听到通敌的消息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让他根本没时间安排。
“恩，恩师，学生，学生一时眼拙，被那妖女的诡秘行径迷惑，心忧，心忧衙署档案安全……” 崔文焕语无伦次，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眼拙？迷惑？！”
孔老夫子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架上的毛笔乱跳，“你是被猪油蒙了心！是被那妖女的伶牙俐齿和你的愚蠢吓破了胆！” 他是真的气极了。
本想借机狠狠整治那林青黛，没想到闹出这么大一个笑话，毁损“机密军图”的罪名变成了在河道废纸上演算水车传动……
这简首是把他孔毓珩的老脸按在地上反复摩擦！尤其这笑话还是他弟子送出来的，更让他觉得颜面扫地！
猪队友啊，坑了他一大把，闹的沸沸扬扬，明天外面又不知道会怎么传了。
崔文焕做贼心虚，只能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再不敢言语。
“纵然是废图，那也是衙署存档之物！岂容她随意涂鸦？！” 孔老夫子强行压下愤怒，想着有什么办法挽回一下名声：
“无视法纪，擅动档案！其行可鄙，其心可诛！关她一晚，让她在拘押室里清醒清醒，明日扔回籍库，再有下次，定不轻饶，滚！”
崔文焕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
……
翌日清晨，拘押室沉重的铁锁“哐啷”一声被打开。
晨光涌入，照亮了角落里抱着乌木算盘匣子背靠墙壁端坐的身影。
林青黛缓缓睁开眼，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守在门口的是一个脸色木然的老吏和一个抱着厚厚一摞新卷宗的书办。
“林青黛。”
老吏的声音平板，如同宣读公文，“擅动档案，行事无状，孔大人开恩，念你初犯，不予重责，即日起，依旧回籍库整理卷宗，这些，是户房昨日积压的旧年田亩鱼鳞册副本，清点完籍库的，把这些也一并清理归档。”
他抬手示意书办将那足有半人高的沉重卷宗堆，一股脑儿卸在了拘押室门口地砖上。
老吏说完，也不等林青黛反应，转身就走。
晨光中，只剩下林青黛一人，以及她身前那堆的新卷宗。
她抱起最上面几册沉重的卷宗，转身，朝着西配楼籍库的方向走去。
就在她抱着卷宗，即将走过前院仪门那条回廊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另一侧挪过来。
苏半夏，她脸色苍白，眼下乌青，显然也是一夜难眠，她正拖着疲惫的身体，准备去应付新一天的“万能擦脚布”任务。
两人在回廊拐角不期而遇。
苏半夏猛地停下脚步，看着林青黛抱着厚厚一摞新卷宗，显然是额外的惩罚，依旧面无表情的样子，心头那股憋了一夜的邪火“噌”地又冒了上来，什么毁军图通敌，果然是狗屁，但看她这被罚了还一脸“任务正常加载”的呆样，苏半夏就气不打一处来！
“喂！闷葫芦！”
苏半夏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焦躁，“听说你出息了？在废纸堆里画符被抓了？还差点成了通敌要犯？”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老娘还以为你被砍头了呢！害得……” 她顿了顿，把“害得老娘差点把赵六那混蛋打一顿”咽了回去，恶声恶气地改口，“害得老娘少了个倒霉邻居！”
面对苏半夏的质问和嘲讽，林青黛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平静的道：“苏差役，早安，当前时辰为卯正三刻三分。”
她的声音平平淡淡，仿佛在宣读一份极其重要的官方通告，“依据《吏属日常行为规范》第三章第七条，同僚相遇应予问候，问候动作执行无误，请问您今日身体机能运转是否在合理阈值范围内？”
苏半夏：“……”
会担心这个算盘精自己真是中了邪。
时间仿佛凝固了三秒。
苏半夏嘴角抽搐着，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口气：“算盘精，你，你脑子让算盘珠儿卡啦？大清早的，你搁这儿给我上坟呢？！”
林青黛闻言，缓缓首起身，目光平静地迎上苏半夏看怪物似的眼神，微微歪了下头，似乎在思考这句充满市井俚语的意思。
“否定。”
她的话语如同陈述句陈述，“行为逻辑基于规范指引，问候流程己完成，苏差役，请确认您的生理状态是否正常，若存在系统性故障或冗余情绪波动，建议暂停操作零点三刻钟进行自检修复。”
苏半夏看着林青黛那张写满“我在执行标准程序”的脸，只觉得一股闷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憋了半天，最终只能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认命似的弯腰去捡地上的册子，嘴里发出了一声充满无力感的哀嚎：
“我很好，拖你的福，身体机能还在合理阈值范围内。”说完转头赶紧朝着自己工作的地方走去了，留给林青黛一个背影。
林青黛看着她的逃跑似的背影脸上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