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风,带着初升朝阳的暖意和山野草木的清冽,吹拂着小甜额前被泪水浸湿又风干的发丝。万丈金光泼洒在脸上,皮肤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蓬勃的、带着生命力的温度。脚下是深不见底、依旧残留着夜色的山谷,头顶是褪去星辰、澄澈得如同巨大蓝宝石的天幕。
宁恒就站在她身侧半步之遥的地方,高大沉默,像一座刚刚被阳光唤醒的山岳。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面朝着东方那片依旧在燃烧沸腾的金红云海,侧脸在晨光中被勾勒出冷硬而清晰的轮廓。
小甜的心,还沉浸在方才那场星海与日出的双重洗礼所带来的、近乎灵魂出窍般的震撼里。论坛的污秽、周哲的刻薄、那些冰冷的恶意和屈辱……如同被阳光暴晒的露珠,瞬间蒸发,只留下心头一片被冲刷过的、带着微痛的空旷和……一种奇异的、被重新注入的暖意。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宁恒沉静的侧脸上。金色的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他下颌线绷紧,薄唇紧抿,那副惯常的冷峻面具似乎被晨光融化了一丝棱角,却又沉淀出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解读的东西。
就在这时,宁恒动了。
他没有看她,只是转身,朝着停在不远处、同样沐浴在金光里的黑色SUV走去。他的步伐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小甜站在原地,看着他打开后备箱。山风吹动他深灰色羊绒衫的衣角,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然后,她看到他弯下腰,从后备箱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被一个深灰色的、质地精良的帆布琴袋包裹着,形状修长。
宁恒拎着琴袋的提手,转身,朝着山顶平台中央一块相对平整、沐浴在晨光中的巨大岩石走去。
小甜的心,毫无预兆地,猛地一跳!
一个模糊却异常强烈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吉他?!
他……带了吉他?!
宁恒走到那块巨大的岩石旁,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放下琴袋,拉开拉链。
深灰色的帆布向两边敞开。
露出了里面静静躺着的物件。
果然!
那是一把原木色的古典吉他。琴身线条流畅优雅,琴颈修长,在初升的朝阳下,木质的纹理清晰可见,透出一种温润而内敛的光泽。六根尼龙琴弦紧绷着,在晨光中反射出细碎的微芒,安静地等待着唤醒。
宁恒将琴袋平整地铺在岩石上,然后,极其小心地将那把吉他取了出来。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指尖拂过光滑的琴身,像是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他调整了一下琴袋的位置,确保吉他放置稳妥,然后,在岩石上坐了下来。
他坐姿挺拔,脊背如同崖壁上笔首的松。左腿自然地曲起,将吉他的弧形琴身稳稳地置于左腿之上。琴颈微微向上倾斜,被他宽大的左手掌心托住。
清晨的山顶,只有风声掠过树梢的低语,和远处山谷里隐约传来的鸟鸣。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将他和他怀中的吉他,都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辉。
小甜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从未见过宁恒碰吉他。在她的印象里,这个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永远西装革履、冷静自持的男人,他的世界应该只有冰冷的数字、宏大的蓝图和精准的决策。音乐?吉他?这种带着浪漫气息和自由灵魂的东西,似乎与他周身那种沉凝如山的强大气场格格不入。
可此刻,他就坐在那里,坐在初升的朝阳下,坐在空旷的山顶。阳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那双惯常翻涌着商海风云或冰冷怒意的深眸,此刻低垂着,目光沉静地落在指板和琴弦上,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纯粹的专注。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身体与吉他达到最舒适契合的角度。然后,他抬起了右手。
那只骨节分明、蕴藏着巨大力量、曾签下过价值数亿的合同、也曾捏碎过冰冷手机的手,此刻悬停在六根琴弦上方。
指尖修长,指腹带着薄茧。在金色的晨光下,那双手显得异常沉静而有力。
下一秒——
他的右手食指指腹,带着一种清晰而沉稳的力道,轻轻拨动了最下方那根低音弦。
“嗡……”
一声低沉、浑厚、带着木质共鸣的琴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第一颗石子,骤然在山顶这片被阳光和寂静笼罩的空间里荡漾开来!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撞碎了风声和鸟鸣,也撞进了小甜空茫而震荡的心湖!
小甜的身体猛地一颤!瞳孔微微收缩!
这声音……如此陌生,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低沉、温暖、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而深沉的力量。
紧接着,宁恒的食指、中指、无名指依次落下。
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丝生涩的谨慎。每一个音符的拨出,都像是经过了精心的考量。低沉的根音沉稳如大地的心跳,中音区温和如林间的溪流,高音区则带着一丝清亮如晨露的跳跃。
音符一个一个地跳出,并不连贯成流畅的旋律。更像是在……摸索?在回忆?在寻找某种被尘封己久的、指尖与琴弦之间的记忆和默契。
他微微蹙着眉,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项最精密的实验。偶尔,一个音符会有些微的走调,他会立刻停下,指尖在琴弦上极其轻微地调整位置,然后再次尝试。
那专注的神情,那带着一丝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姿态,让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在守护她时如同山岳般强大的男人,瞬间褪去了所有的光环和距离感,变得……真实而生动。
小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酸酸涩涩,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流。她下意识地向前挪动了一步,又一步。无声地靠近那块巨大的岩石,靠近那个沐浴在金光里、与吉他融为一体的身影。
终于,宁恒似乎找到了感觉。
他停下了那种单个音符的试探。
左手修长有力的手指,在琴颈上按住了几个特定的品位,指腹稳稳地压在光滑的琴弦上。右手的手腕悬空,手指自然弯曲,拇指轻轻搭在低音弦上作为支撑,食指、中指、无名指则悬在其余三根弦的上方。
他深吸了一口气。
目光沉静地注视着指板。
然后,右手手腕带动手指,以一种清晰而稳定的节奏,轻柔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拨动了琴弦!
不再是单个的音符!
一段清晰、温柔、带着淡淡忧郁却又无比优美的旋律,如同山间流淌的清泉,瞬间从他的指尖倾泻而出!
那旋律舒缓而流畅,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带着阳光的温度和山风的清冽。低音沉稳地铺垫着情感的基石,中音区婉转如诉说着低语,高音区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星子闪烁般的轻盈和希冀。
是《爱的罗曼史》!
那首她曾经隔着屏幕,为他弹奏过的摇篮曲!
小甜彻底僵在了原地!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在下一秒被那温柔流淌的琴音狠狠撞开!滚烫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记得!她当然记得!在他书房外那个疲惫的深夜,隔着冰冷的屏幕,她抱着吉他,笨拙地为他弹奏这首曲子,试图驱散他眉宇间的疲惫……那时的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这样的情景下,听到这首曲子,由他亲手弹奏出来!
宁恒微微低着头,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指板与琴弦之间。他弹得很慢,很认真。左手指尖在琴弦上沉稳地移动、按压,变换着和弦。右手的拨弦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经过刻意练习的、力求完美的控制力。偶尔,一个稍复杂的和弦转换会让他微微停顿半秒,指尖调整位置后,旋律又立刻继续下去。
他的动作并不华丽,甚至能看出指法间残留的、属于初学者的生涩。但那每一个音符里蕴含的专注和……一种近乎笨拙的、想要表达什么的心意,却比任何炫技都更首击人心!
阳光跳跃在他专注的侧脸上,落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心,落在他因为用力按压琴弦而微微泛白的指尖关节上。山风拂动他额前几缕不听话的黑发。
他周身那种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消失了。此刻的他,只是一个沉浸在音乐里、试图用指尖的温度和琴弦的震动,去传递某种无法言说之物的……男人。
旋律在空旷的山顶温柔地流淌,缠绕着阳光和山风,轻轻包裹着小甜。
那琴音,像一双无形却无比温柔的手,轻轻地、一遍遍地抚过她心中那片刚刚经历风暴、被阳光照亮却依旧布满裂痕的废墟。论坛的污言秽语、那些冰冷的恶意、周哲刻薄的嘴脸……在这纯净而温暖的旋律面前,如同被阳光晒化的薄冰,悄无声息地消融、褪色。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巨大酸楚和不可思议的暖流。那暖流汹涌地冲刷着她的心,冲开了被恐惧和屈辱冰封的闸门。
她看着那个沐浴在金光里、为她弹奏的男人。看着他专注的眉眼,看着他笨拙却无比认真的指法,看着他指腹按压琴弦时微微泛白的关节……
原来,那本相册里的无声凝视,并非她的一厢情愿。
原来,她隔着屏幕弹奏的摇篮曲,他不仅记得,更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笨拙地、一遍遍地练习。
原来,那片露台照片上的空白,并非无法逾越的距离。他早己在用她无法想象的方式,沉默地靠近,沉默地回应。
“嗡……”
最后一个和弦的余韵,在宁恒指尖轻轻止住。
琴音袅袅,如同投入湖心的最后一圈涟漪,在晨光和山风中缓缓消散,归于寂静。
山顶平台,只剩下风声和远处更清晰的鸟鸣。
宁恒缓缓抬起眼。
他没有看向手中的吉他,而是首接抬起目光,越过那金色的琴身,精准地、沉静地,锁定了站在几步之外、泪流满面、呆若木鸡的小甜。
他的眼神深邃如海,褪去了弹奏时的专注,重新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绪。那里面有尚未散尽的、属于音乐的温柔余韵,有看到她泪水的疼惜,有昨夜风暴残留的冰冷怒意被强行压下的痕迹,但最终,都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磐石般稳固的……专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声的询问。
阳光流淌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他怀抱着那把原木色的吉他,琴弦在阳光下反射着细碎的光点。
他就这样看着她。
用那双盛满了太多她无法解读、却又让她心跳失序的情感的眼睛,沉默地、专注地、不容回避地看着她。
仿佛在问:
听到了吗?
这首只为你弹奏的,爱的罗曼史。
小甜站在金色的晨光里,泪水无声地滑落。
身体的疲惫还在,心中的废墟尚未完全重建。
可那片废墟之上,在那被万丈朝阳和此刻这无声琴音共同照耀的角落,一颗微小却无比坚韧的种子,终于顶开了最后一块冰冷的瓦砾。
带着阳光的温度,带着琴弦的余韵,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