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哐当一声撞上时,陈山正蹲在墙角数砖缝里的霉斑。第37块砖,边缘缺了个角,像诺诺去年摔碎的瓷碗——那孩子蹲在地上捡碎片,手指被划了道血口子,他用红内裤的边角料给她包伤口,时薇在厨房骂他“穷讲究”,声音里却带着笑。
牢房的灯泡是15瓦的,昏黄得像陈年茶渍。
陈山摸黑爬到铺位上,草席硌得后腰生疼。墙根传来老鼠啃木头的窸窣声,他忽然想起老家的土坯房,每到雨季也有老鼠在梁上跑,时薇总用扫帚敲着房顶喊:“死耗子,别吓着诺诺。”
那时候他在印刷机前熬通宵,月工资八百块,时薇在菜市场卖菜,手被冻得像胡萝卜,却总把热乎的烤红薯揣在怀里,等他下工了塞进他手里。
“叮——”
走廊的探照灯扫过铁窗,在墙上投下晃动的网格。
陈山摸出裤兜深处的烟盒,是提审时管教塞的,皱巴巴的“红旗渠”,他捏出一根,火柴在墙上擦了三次才着。火星子照亮了他青黑的胡茬,也照亮了床头用指甲刻的横道——今天是第19天。
“陈山,想什么呢?”隔壁牢房突然传来沙哑的问话。是3号房的老周,偷电动车被抓的,前天夜里还哭着说想媳妇做的手擀面。
陈山没应声。他对着烟头的红点发怔,烟雾呛得眼睛发酸。网上那些话又涌上来:“印刷工能有什么正经?”
“早看出他不是好东西”
“时薇跟着他真是遭罪”……他想起昨天提审时,李警官把手机递给他看,热搜第一是#人彘恶魔陈山面相分析#,配图是他十年前的身份证照片,被PS得青面獠牙。
“那天她穿的是红内裤。”陈山突然对着空气说。
声音在牢房里撞出回音,老周的呼噜声戛然而止。他想起发现蛇皮袋的那个清晨。河道边的雾还没散,他蹲在警戒线外,看法医夹起染血的布料。红内裤是时薇去年生日他买的,胖东来超市打折,39块两条。时薇嫌花哨,却偷偷穿在里面,说“布料软和”。镊子挑起的瞬间,他看见内层缝着的戒指——是他们结婚时用易拉罐拉环打的,时薇说“比真金还结实”。
“阿山,要是有天我走了……”时薇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那是三个月前的深夜,她从噩梦里惊醒,浑身冷汗,指甲掐进他胳膊里。
他开了台灯,看见她眼底的血丝像蛛网,“别胡说。”他拍着她后背,“诺诺还等着上大学呢。”
时薇没接话,翻身从枕头下摸出个铁盒。里面是她从小到大的照片: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在菜市场帮妈妈卖菜的姑娘,婚礼上红着脸给他戴拉环戒指的新娘……最后一张是去年诺诺生日,三人在公园拍的合影,时薇的手搭在他肩上,指甲盖涂着廉价的玫红指甲油。
“阿山,”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要是我做了什么糊涂事……你得替我瞒着诺诺。”
陈山当时只当她是被生活压得慌。他们欠着房贷,诺诺的学费还差五千,时薇最近总说“头疼”,他以为是累的。首到半个月前,她半夜爬起来翻箱倒柜,他问她找什么,她眼神发首:“日记本……我的日记本。”
“啪!”烟头烫到手指,陈山猛地缩手。
火星子掉在草席上,他手忙脚乱地踩灭,心跳得像打鼓。墙上的刻痕在阴影里泛着白,他突然想起诺诺昨天探监时的模样——小姑娘校服袖子挽到胳膊肘,手腕上还留着他教她骑自行车时摔的疤。她隔着玻璃哭,说“爸你等等我,我一定找到证据”,可管教催她走的时候,她回头看他的眼神,像极了时薇最后那晚。
“陈山!放风了!”
铁门哗啦打开,管教的手电光刺得他眯起眼。走廊里飘来泡面味,是哪个新来的犯人在吃夜宵。
陈山跟着队伍往天井走,鞋底蹭过地面的水泥渣,突然想起时薇的日记本。她总说那是“少女时代的傻话”,可最近她翻得勤,有天他撞见她在烧纸,灰烬里飘出半张带字的纸,他捡起来,只看到“王海波”三个字。
天津的月亮是歪的,像块被咬了一口的月饼。陈山仰头盯着它,想起诺诺十岁那年,也是这样的月亮,她举着玩具望远镜喊:“爸,月亮上有兔子!”
时薇笑着说:“那是你爸画的。”
他确实在望远镜片上用红笔描了只兔子,诺诺宝贝得不行,睡觉都抱着。
“想闺女了?”老周凑过来,袖口露出半朵刺青,“我家那小崽子昨天送了罐辣酱,管教说下周让我尝尝。”
陈山没说话。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贴着张诺诺的照片,是探监时偷偷塞给他的——小姑娘咬着嘴唇笑,眼睛肿得像桃子。
他想起时薇常说的话:“阿山,咱们没本事,但得活得硬气。”现在他才明白,硬气不是不低头,是哪怕被按在泥里,也得撑着脖子看天。
放风结束回牢房时,管教扔给他个纸包。
“你闺女送的,热乎的。”
陈山打开,是俩糖包,表皮还沾着蒸笼的水汽。他咬了一口,糖馅烫得舌尖发疼,眼泪却掉下来——时薇最会做糖包,诺诺跟她学的,总把糖放多,甜得齁人。
深夜,陈山蜷在铺位上,把糖包的油纸叠成小船。墙根的老鼠又出来了,他轻声说:“看见没?这是诺诺叠的。她小时候总说,等攒够钱,要坐着纸船去看海。”
老鼠停住了,仿佛在听。陈山摸出拉环戒指,在墙上新划了道痕——第20天。月光透过铁窗,照在他脸上,照见他眼里的光,像暗夜里没熄灭的烟头,明明灭灭,却始终没断。
“薇薇,”他对着空气说,声音轻得像叹息,“诺诺在找你,我在等。咱们都再撑撑,啊?”
墙根的老鼠窸窣着跑远了,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陈山把油纸船压在枕头下,闭上眼睛。这一夜,他梦见时薇穿着红内裤,站在河道边冲他笑,身后是诺诺举着纸船跑过来,喊着“爸,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