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裹着秋凉钻进校服领口，陈诺抱着书包往家走。路过楼下的梧桐树时，她下意识放慢脚步——三天前，这里还围着几个举着“杀人偿命”牌子的阿姨，今天却只剩一片被踩皱的宣传单，边角沾着水渍，歪歪扭扭写着“陈山恶魔”。
“诺诺。”身后传来熟悉的唤声。
陈诺转身，看见张婶正扶着单元门，手里的芹菜叶上还挂着水珠。
这位总把卷发盘得像钢盔的中年妇女，上周在菜市场指着她脊梁说“有其父必有其女”，此刻却红着脸，手指在蓝布围裙上反复蹭着：“那啥……我家那口子昨儿看新闻，说警察查着新线索了？”
陈诺喉咙发紧。她想起今早去学校，平时总躲着她的小琪突然往她课桌塞了包润喉糖，说“我妈说网上有人扒出你爸给流浪猫喂饭的视频，不像坏人”；也想起课间经过走廊，听见隔壁班小伟跟人争执：“你们懂什么？警察都拍了染血浴缸，这还能假？”
“张婶，我爸没杀人。”她轻声说，书包带在掌心勒出红痕，“您信我一次，行吗？”
张婶的目光闪了闪，像是被什么烫到似的移开，又很快落回她磨破的鞋尖：“我……我就是问问。”说完便拎着菜匆匆上楼，木底鞋跟叩在台阶上，比往日轻了许多。
陈诺望着她的背影，喉间的酸意往上涌。
她摸出手机，屏幕在暮色里亮起幽蓝的光。微信提示音不断跳动，班级群的99+消息里，有同学转来新热搜：#陈山案或涉黑幕#。
点进去，是个认证为“刑侦观察”的博主，逐条分析警方公布的时间线漏洞：“三年前时薇失踪的监控显示，陈山凌晨西点提着行李箱出小区，而根据邻居证词，他当天请了假——若真是预谋杀人，为何不选更隐蔽的时机？”
评论区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荡开。“细思极恐！之前那些说家暴的全是谣传吧？根本没警方实锤！”
“我就说一个天天喂流浪猫的人能有多坏？之前网暴的都该道歉！”
“楼上圣母？浴缸里的血怎么解释？凶手没抓到就急着翻案？”
“建议查查那些带节奏的营销号，说不定收了黑钱！”
陈诺的拇指在屏幕上停顿，停在一条“陈山之女跪法院作秀”的旧帖下。
发帖人“正义不迟到”今天突然更了条动态：“我承认之前偏激了。看了刑侦博主的分析，这案子确实有隐情。向陈诺同学道歉。”配图是张模糊的照片——是她上周在法院外举着父亲喂猫的照片，当时雨丝打湿了相纸，现在被重新高清修复，能清楚看见照片里陈山蹲在墙根，手里举着半块馒头，三只花斑猫围在脚边。
“叮——”手机震动，是李警官的来电。陈诺接起，听见那头的背景音是翻文件的沙沙声：“小诺，我们今天提审了王海波的马仔，他招了。三年前时薇确实出现在黑帮会所附近，监控拍到她被两个穿黑夹克的人架着上车。”
“真的？”陈诺攥紧手机，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那我爸……”
“还不能完全洗清，但至少证明他不是唯一知情者。”李警官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欣慰，“现在舆论开始分化，对我们取证是好事。你最近尽量别单独出门，昨天蹲守会所的兄弟说，有几个可疑人物在你学校附近晃。”
“我知道。”陈诺望着天边渐沉的夕阳，橘红色的光漫过楼群，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李叔，要是……要是大家都信了，我爸能出来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接着传来一声叹息：“小诺，法律讲的是证据。就算舆论反转，我们也得找到能钉死真凶的东西。但你记住——真相不会永远被盖住。”
挂了电话，陈诺走进单元楼。电梯里的电子屏正播着新闻，女主持人字正腔圆：“针对近期引发广泛关注的河道浮尸案，警方表示调查取得突破性进展，不排除涉及黑恶势力……”
“呸！”突然响起的啐声惊得陈诺一颤。电梯角落缩着个穿褪色工装的老头，正盯着屏幕吐口水：“黑恶势力？我邻居家闺女被家暴致死，凶手不也是普通工人？这世道就爱给杀人犯找借口！”
陈诺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想反驳，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老头撞开她冲出去，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回到家，陈诺把书包甩在沙发上。茶几上还摆着那本烧焦的日记残页，焦黑的边缘蜷曲着，像朵干枯的花。
她摸出手机，鬼使神差打开“人彘恶魔”超话。曾经满屏的“死刑”“畜牲”，现在夹杂着许多新评论：“求各位去看时薇三年前的寻人启事！IP地址真的在会所附近！”
“我查了陈山的就诊记录，他去年陪时薇去过三次心理科，诊断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反转？我赌五包辣条，最后还是夫妻互杀的烂梗！”
她划到一条顶置的热评，ID是“小段说真话”。
小段的首播账号这两天掉了十万粉，此刻他发了条长文：“作为最早首播打捞的人，我承认被流量冲昏了头。现在我重新看了当时的录像——蛇皮袋的绳结是水手结，陈山作为印刷工，根本不可能会这种手法。”
评论区有人骂他“墙头草”，也有人说“坐等打脸”。
陈诺盯着“水手结”三个字，突然想起父亲工具箱里的尼龙绳——那些绳子永远整整齐齐卷成圆盘，绳头用胶布缠得规矩，确实没见过那种复杂的绕法。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
陈诺起身拉窗帘，余光瞥见楼下的小广场。路灯下聚着十几个人，有人举着“还陈山清白”的纸牌，有人举着“凶手必须伏法”的海报。
两拨人隔着半米对峙，声音飘进窗户：“警察都查了有黑幕，你们还闹什么？”
“黑幕？证据呢？没证据就是包庇！”
“你没长脑子吗？网上都扒出——”
“网上？网上说你妈是杀人犯你也信？”
陈诺的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她看见一个穿红羽绒服的阿姨突然冲过去，要抢“凶手必须伏法”的牌子，被同伴死死拉住。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扯得歪歪扭扭，像群在泥里打滚的皮影戏人。
手机在沙发上震动，是班级群弹出新消息。小琪发了段语音：“诺诺，别理那些人！我妈说，真相就像埋在雪里的煤块，早晚要露出来的。”
陈诺吸了吸鼻子，指尖在键盘上顿了顿，回了个“嗯”。
她望着茶几上的日记残页，焦痕里“窗外的痣是阿山”几个字在暖光下忽明忽暗。
风从窗缝钻进来，掀起一页纸，发出极轻的“哗啦”声，像句欲言又止的叹息。楼下的争吵还在继续。
陈诺摸黑走进厨房，倒了杯温水。玻璃杯壁上凝着水珠，她望着自己在杯壁上的倒影——眼睛红红的，像只受了惊的小鹿。“会好的。”
她对着玻璃轻声说，“一定会好的。”窗外，不知谁家的灯突然亮了。暖黄的光漫过楼群，将那些纠缠的影子渐渐融成一片模糊的光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