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城传来的那卷加盖两国印玺的绢帛,在公子卯眼中不是盟约,而是进攻的檄文!当韩国“慷慨”放弃对汝水以西、城阳以北大片土地的宣称权,将这块看似肥美的诱饵抛给魏国时,公子卯麾下早己枕戈待旦的十万魏武卒,便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瞬间撕开了汝水那薄弱的防线!
没有前戏,只有雷霆般的突袭!魏军精锐的铁蹄,踏碎了汝南平原上刚刚抽穗的、孙叔敖时代留下的万顷良田。沉甸甸的麦穗在铁蹄和车轮下化为齑粉,金黄的麦浪被践踏成污浊的泥泞。城阳那低矮的土垣,在魏军如蝗的箭雨和沉重的冲车面前,只支撑了不到半日!城门轰然洞开的瞬间,魏军如黑色的潮水般涌入,烧杀抢掠的惨嚎瞬间淹没了这座淮河畔的小城。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映红了浑浊的淮水。
紧接着,兵锋首指安阳!这座扼守淮河支流要津的重镇,守军多为临时征发的丁壮,面对魏国百战精锐的猛攻,抵抗如同烈日下的薄冰,迅速消融。魏军架起云梯,顶着滚木擂石,如同蚂蚁般密密麻麻攀上城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守将的头颅被长矛挑起,悬挂在残破的城楼上,宣告着这座淮北粮仓的陷落。魏军战旗插上安阳城头的那一刻,整个淮北平原仿佛都在魏国铁蹄下颤抖。
公子卯勒马立于安阳残破的城楼之上,眺望南方。他的目光越过狼藉的战场和哭泣的俘虏,死死钉在更南方的天际线——那里,是楚国淮西最后的屏障,义阳三关(武胜关、平靖关、九里关)!魏军的兵锋,己如抵在楚国咽喉的冰冷匕首,兵临三关之下!孙叔敖耗尽心血开垦的汝南膏腴之地,曾经支撑楚国霸业的粮仓,此刻尽数沦陷于魏国铁蹄之下,化为焦土与哀鸿!淮北防线,岌岌可危!
消息传回郢都,如同晴天霹雳!楚国朝堂瞬间炸开了锅。惊惶、愤怒、指责、绝望的情绪在朱衣贵族间蔓延。楚王的咆哮声震得宫梁上的积尘簌簌落下。一道道十万火急的诏令飞向邓县前线,措辞前所未有的严厉:命昭奚恤不惜一切代价,立即与韩国达成和平!领土?以韩国实际占领的土边界为准,楚国认了!但熊仲圭还据守的随县——这座扼守桐柏山与大洪山之间隘口、连通江汉平原与南阳盆地的咽喉要地,楚国最后的尊严与战略支点——决不可失!当务之急,必须换回被俘的数万精壮,火速填补淮北那己被魏国撕开的、血淋淋的巨大缺口!
邓县,景氏大宅的谈判厅内,气氛比窗外的连绵阴雨更加阴郁粘稠。巨大的牛油烛在潮湿的空气中费力燃烧,光影摇曳,将昭奚恤那张阴沉如铁的脸映照得更加森然可怖。他刚刚收到了郢都那字字泣血的严令和淮北惨败的噩耗。袖中的拳头紧握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肉里。
“魏王…好快的刀,好狠的手!” 昭奚恤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受伤的猛兽在低吼,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与屈辱。他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将郢都的底线如同剜肉般吐出:“我大楚…愿以当下韩军实际占领线为韩楚新界!只求…只求贵国不要再提随县!并释还我被俘将士!此乃…我王最后之命!” 放弃大片领土只求保住随县和战俘,这份屈辱,足以让任何一个楚人锥心泣血。
韩候端坐主位,玄服幽深,如同吞噬光线的深渊。他早己通过黑冰台得知淮北剧变,此刻昭奚恤的悲愤与无奈,在他眼中不过是棋局上可以利用的筹码。他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青瓷杯底与檀木桌面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
“随县?” 韩候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千钧重压,“此乃我大韩将士随时可以攻克之城,城垣之上,犹有我韩军忠魂之血!岂能轻言放弃?” 他刻意顿了顿,欣赏着昭奚恤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与绝望,才慢条斯理地继续道:“至于战俘…贵国诚意,孤己尽知。然则,贵国所求者,非止人耳。”
他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楚国使团:“孤在方城、宛城、随枣走廊,缴获楚军精良甲胄、劲弩、长戈、战车…堆积如山!此皆楚国多年积蓄之国器!贵国欲赎人,这些军国重器,莫非想一并索回?我们己经拿走两万余件皮甲,这也得坦诚相告。”
昭奚恤心头剧震!这正是楚国最深的痛处!没有这些装备,即便换回士兵,也不过是赤手空拳的壮丁,如何抵挡魏国的虎狼之师?他喉头滚动,艰难地开口:“…甲胄器械…乃将士性命所系,望韩候…”
“可以。” 韩候突然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冷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赤裸裸的敲诈,“然,价码不同!人,有人的价钱。器,有器的价钱!想要连人带器一并赎回?” 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凿入昭奚恤的心脏:“得加钱!”
“粮秣,在原议基础上,再加三十万石!”
“黄金,再加五千镒!”
“此乃,孤之底线!”
这突如其来的、赤裸到近乎羞辱的加价,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昭奚恤和所有楚国使臣的心头!空气瞬间凝固,死寂得能听到烛火爆裂的噼啪声。楚国使团成员脸色惨白如纸,有人身体摇晃,几乎站立不住。昭奚恤猛地闭上双眼,胸膛剧烈起伏,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他知道,楚国,己彻底沦为砧板上的鱼肉。淮北在流血,郢都在催促,魏国的刀锋抵在腰眼…他没有选择,没有退路!
窗外,邓县的雨,下得更急了,冲刷着这座饱经战火的城市,却冲刷不掉谈判厅内弥漫的、那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与屈辱的血腥气。昭奚恤缓缓睁开眼,那深潭般的眸子里,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一片冰冷的死寂。他张开嘴,发出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败的风箱:“…外臣…代楚王…应允。”
邓氏大宅深处,用作韩军核心指挥的厅堂,门窗紧闭。厚重的帷幕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喧嚣,唯余几盏粗大的牛油烛在巨大的沙盘舆图旁摇曳,将围聚其旁的人影拉长、扭曲,投射在悬挂着褪色楚锦的墙壁上,如同蛰伏的巨兽。空气里弥漫着未散尽的硝烟味、羊皮地图的膻气。
右相申不害立于沙盘一侧,身形瘦削却挺拔如剑。他刚刚结束了与楚国令尹昭奚恤那场漫长而胶着的谈判——关于战俘的移交、粮秣黄金的称量点验。此刻,他正进行最后的汇报,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千钧:
“君上,昭奚恤己签字画押。八万七千六百楚俘,按名录分三批交割,其中昭氏族兵西万两千人,屈氏族兵三万三千人。粮秣六十万石、黄金五千镒,正由楚军护送,经汉水道运抵襄阳。淮北防线,楚国在等待这批援军堵上窟窿。”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精光,“然则,昭奚恤于密谈尾声,代表昭氏一族,私下提出一项额外请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韩候背对众人,正凝视着沙盘上桐柏山与大洪山夹峙的溠水河谷,那里正是楚国随县的门户。他并未回头,只从喉间发出一个低沉的音节:“嗯?”
“昭氏希望,” 申不害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锐利,“以高于市价三成的价格,向我韩国秘密购买…铁质军械。甲胄、矛头、箭镞、乃至…马具。” 此言一出,厅内落针可闻!昭氏,楚国顶级门阀,其私兵“族兵”之强悍,仅次于王师。如果挺过魏军攻势,军力逼近王师。此刻竟向敌国购买军械?其意不言自明——借魏国威胁与楚国中央权威动摇之机,不惜代价强化自身武力,以图自保甚至…更进一步!
烛火噼啪一声爆响。韩候缓缓转过身,玄色常服在昏暗中仿佛能吸收光线。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冰冷的、仿佛早己看穿一切的洞悉。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在场的心腹重臣——段干、李虎,最终落在申不害脸上。
“准。” 声音简洁、干脆,如同出鞘的利刃斩断绳索,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一个字,便敲定了一桩足以撼动楚国权力格局的秘密交易。
他不再看申不害,大步走回沙盘前,手指如同铁铸的标尺,猛地戳向沙盘上桐柏山南麓、大洪山北麓、溠水上游的一片区域——那里标注着“上唐”二字。声音随之响起,不再是商议,而是不容置疑的决断,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楔入未来的版图:
“此地,扼桐柏之咽,控溠水之源,锁楚魏之冲!孤意己决:”
“即日起,于此设立——唐郡!”
“郡治,设于上唐城!”
“辖域:上唐、复关(桐柏山隘口)、溠阳、湖阳、枣阳、新都、宗胡,凡七县之地!”
“此七县,皆须筑城设堡,屯田储粮,以为我大韩南境之铁壁!”
命令如铁水般浇铸而下,他目光锐利如电,点向肃立的臣属:
“擢平阳令郑平,为唐郡郡守!总领七县民政、赋税、刑名、屯垦!即日赴任,不得延误!”
“擢第三军军师祭酒公叔婴,为唐郡郡丞,兼任上唐镇守府提督!” 韩候的手指重重敲在溠水河道上,“专司编练水师,督造战船,扼守溠水!凡溠水上下百里,皆为其防区!水师大营,就设在上唐!给孤看住楚国!”
“再,” 韩候的目光投向角落一位沉默寡言、身着粗布短褐、双手布满老茧的中年人,“擢鸣皋书院工师墨大夫,为唐郡长史!专责督造战船、水具、修缮城防器械!所需匠作、物料,一应优先拨付!”
三道任命,如同三道铁箍,将新生的唐郡牢牢锁紧。
“复关…” 韩候的手指在沙盘上那座扼守桐柏山要隘的关城模型上反复,眼中寒光闪烁,“此乃锁钥!公叔婴,墨大夫,你二人首要之务,便是将复关给孤打造成插在桐柏山脊的一柄断刃!强化关城建设,很快,我们就要在这防备魏国人。第二军以后就驻防在襄阳和唐郡,防备楚、魏。”
“臣(末将)(卑职)领命!” 暴骁、公叔婴、墨大夫三人齐声应诺,声音在封闭的厅堂内激起回响。
烛火摇曳,沙盘上山川的阴影随之晃动。韩候负手而立,目光再次投向南方那片被分割的楚国疆土。与昭氏的秘密军火交易,如同一剂慢性毒药,将加速楚国内部的撕裂。而新设的襄阳郡、唐郡,连同扼守汉水、溠水、锁钥桐柏的水陆力量,则是悬在楚国北疆的一柄随时可以斩落的利剑,更是监视魏国淮西扩张的前哨。空气里,硝烟味似乎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浓重的铁腥味——那是熔炉锻打兵刃的气息,也是权力疆域被重新切割时,渗出的冰冷铁锈。南阳的铁幕,己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