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无敕把保温杯塞回书包时,林七夜己经蹲在地上捡赵空城撞翻的椅子。
木椅腿磕在瓷砖上的闷响里,他听见楼下铁门“吱呀”一声合上——赵空城走了。
“走吗?”林七夜把椅子摆回原位,月光从他指缝漏下来,在椅面上投出细碎光斑。
燕无敕应了声,摸黑把陈默的日记本塞进书包最里层。
楼道声控灯在他们脚下次第亮起,
昏黄光晕里能看见林七夜眼尾的淡青,像被谁用铅笔轻轻抹了道影子。
他突然想起上个月在江边,林七夜蹲在台阶上摸盲杖时,也是这样的气色——
那时候医生刚说他视力恢复概率不足百分之五。
出了单元门,江风裹着湿冷首往领口钻。
燕无敕缩了缩脖子,余光瞥见林七夜仰头看天。
月亮被云遮了大半,只漏出半枚银边,像谁咬了一口的月饼。
“在看什么?”他问。
“月面。”林七夜伸手接住一片飘到鼻尖的雨丝,
“医生说我视网膜修复得很好,但上个月复查时,我分明看见月球背面有翅膀。”
他转头时睫毛上沾着水,“像教堂彩窗里的天使,可赵空城说那是‘禁墟投影’。”
燕无敕没接话。
他知道林七夜说的“看见”不是幻觉——
这小子失明三年,复明后第一个画出的东西就是带倒刺的青铜门环,
和陈默日记本里夹的拓印一模一样。
两人沿着江边走,路灯在水面投下碎金。
路过菜市场时,燕无敕的手机震了震,是姨妈发来的消息:“汤在电饭煲里,温了三遍了。”
他把手机屏幕转向林七夜,对方低头笑了笑,鞋尖踢飞块小石子,
“我姨妈今晚炖了萝卜牛腩,杨晋非说要给你留最大的肉。”
进楼道时,三楼窗户透出暖黄灯光。
燕无敕刚掏出钥匙,门就“咔嗒”开了。
姨妈系着蓝布围裙,手里还沾着淀粉,
“可算回来了,小杨把牛腩都挑出来了,说燕哥读书费脑子。”
她伸手摸林七夜的脸,“怎么这么凉?快进去,汤在桌上。”
林七夜脱鞋时,杨晋从厨房探出头,校服领口还沾着番茄酱,“七夜哥!我把最大的牛腩埋在饭底下了,没让我妈偷吃!”
姨妈抄起锅铲作势要打,杨晋笑着缩回厨房,瓷碗碰撞的脆响混着牛腩的香气飘出来。
燕无敕坐在餐桌旁舀汤,目光扫过客厅茶几——赵空城的铁牌没在,倒有块深青色金属片压在晚报下。
他伸手拿起来,金属片边缘刻着扭曲的蛇形纹路,
中间嵌着颗褪色的蓝琉璃,背面有行极小的字:“守夜人·戊级”。
“刚才赵叔走的时候,这东西从他口袋里掉出来了。”
姨妈擦着桌子说,
“我喊了两声,他走得急没听见。”她顿了顿,手在围裙上蹭了蹭,
“小燕,你们最近是不是……”
“学校社团活动多。”燕无敕把金属片塞进裤兜,笑了笑,
“下周月考,我们得抓紧复习。”
林七夜低头扒饭,碗沿挡住半张脸。
燕无敕看见他指尖在桌下轻轻敲了三下——这是他们约好的“有事要说”暗号。
等杨晋被姨妈催着回屋写作业,林七夜才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
金属反光映着吊灯,竟是块和燕无敕手里一模一样的纹章,“我在椅子缝里摸到的。”
“赵空城应该带了两块。”他用指腹蹭过背面的字,
“戊级是最低等级?”
“陈默日记本里提到守夜人分甲乙丙丁戊,戊级专管‘门外事’。”
燕无敕把两块纹章并在一起。
蓝琉璃在灯光下泛着幽光,像两滴凝固的眼泪。
他想起赵空城后颈的新疤,想起老陈日记本里夹着的断指——
所谓“门外事”,大概不是什么轻松活。
“明晚去老码头。”林七夜突然说,
“看完禁墟,不管怎样都要去诸神精神病院。”
他摸出盲杖——那是复明后还留着的旧物,竹节被摸得发亮,
“倪克斯的病例我看了七遍,她总说‘达纳都斯在门后等我’,”
“可医生说达纳都斯是她幻想的丈夫。”
燕无敕想起精神病院档案里的照片:倪克斯蜷缩在墙角,
怀里抱着团褪色的蓝布,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要透过镜头看进人心里。
病例记录写着她发病时会尖叫“门要开了”,
护工按不住她,只能打镇定剂。
“或许达纳都斯不是幻想。”燕无敕把纹章收进书包夹层,
“老陈写‘镜在眼,眼在门’,倪克斯总说‘门后有光’,说不定……”
“光里有人。”林七夜接完他的话,指节抵着盲杖上的铜环,
“和日记本最后一页的批注一样。”
深夜,燕无敕躺在小卧室的折叠床上。
月光透过纱窗照在书包上,夹层里的纹章映出淡淡蓝光。
他翻了个身,听见隔壁林七夜的床吱呀响了一声——那小子肯定也没睡。
凌晨三点,手机震动把他从半梦半醒中拽出来。
是林七夜发来的消息:“诸神精神病院夜间护工换班,两点到西点只有值班医生。”
后面跟着张照片,是倪克斯抱着蓝布的监控截图,
她的嘴型被放大,能看清在说“达纳都斯”。
燕无敕盯着照片里倪克斯的眼睛。
那双眼和林七夜复明时很像——不是普通的亮,是里面有团火,烧得太旺,快把人烧穿了。
他翻身下床,摸黑套上外套。
路过客厅时,姨妈的房门虚掩着,能听见轻微的鼾声。
书包里的纹章硌着腰,
他想起今早母亲往保温杯里倒热水时说的话:“小燕,累了就回家,妈给你熬粥。”
林七夜在楼道里等他,手里提着个帆布袋。
路灯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眼下的青黑更重了,
“我借了杨晋的校牌,门卫问就说是做心理课题的学生。”
他把帆布袋递给燕无敕,里面是套洗得发白的灰衬衫,
“达纳都斯在倪克斯的描述里总穿这个颜色。”
燕无敕接过衬衫时,指尖触到袋底硬邦邦的东西——是林七夜的盲杖铜环,被他拆下来了。
诸神精神病院的铁门在身后合上时,燕无敕听见林七夜小声说:“如果她真的在等达纳都斯……”
“那我们就做一次达纳都斯。”
燕无敕把衬衫塞进裤腰,金属扣蹭得肚皮发疼,
“大不了被护工当成疯子拖出去。”
倪克斯的病房在顶楼最尽头。
门缝里漏出点光,能听见低低的哼唱声。
林七夜贴在门上听了会儿,转头时眼睛亮得惊人,
“是古希腊语,《致黑夜女神》的残章。”
燕无敕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门开的瞬间,倪克斯的目光像把刀,首接扎进他胸口。
她怀里的蓝布掉在地上,露出里面裹着的小玩具——
是个用铁丝弯成的小翅膀,和林七夜画的天使翅膀一模一样。
“达纳都斯?”她的声音发颤,伸手要碰燕无敕的脸,又在半空中停住,
“你……你眼睛怎么是黑的?他的眼睛是……”
“被云遮住了。”
燕无敕想起林七夜说倪克斯总描述丈夫的眼睛“像缀满星星的夜空”,
他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今晚云厚,等月亮出来就看见了。”
倪克斯的手指在他脸上轻轻,突然笑了。
那笑像春雪化在溪水里,清凌凌的,“你身上有松木香,和他一样。”
她弯腰捡起蓝布,“小塔纳托斯今天很乖,没闹着要找爸爸。”
燕无敕的心跳得厉害。
他看见林七夜在门口对他比了个“继续”的手势,又指了指倪克斯怀里的蓝布——
那里面裹着的,应该是她幻想中的孩子。
“塔纳托斯是不是又要听故事了?”他顺着倪克斯的话往下说,
“今天讲……讲月亮背面的门好不好?”
倪克斯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把蓝布往怀里拢了拢,声音突然轻得像叹息:“那扇门不能开,开了……”
她抬头看燕无敕,眼里的光又亮了些,
“但达纳都斯说过,要是他没回来,就让我带着塔纳托斯从门里走。”
燕无敕的后颈冒起一层冷汗。
他想起陈默日记本里夹着的照片——照片里是扇青铜门,门环正是林七夜盲杖上的铜环样式。
“他会回来的。”燕无敕握住她的手,
“就像现在这样,我回来了。”
倪克斯突然抱住他。
她的身体很轻,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你保证?”
“保证。”
燕无敕听见林七夜在门外轻轻咳了一声——那是“时间快到了”的暗号。
他低头看倪克斯,她的眼睛里有星星在闪,和林七夜复明那天一模一样。
离开病房时,倪克斯把铁丝小翅膀塞进燕无敕手里,
“给塔纳托斯的礼物,他肯定喜欢。”
下楼梯时,林七夜摸出手机看时间,“三点五十分,护工还有十分钟换班。”
他转头看燕无敕手里的小翅膀,
“倪克斯的幻想里,达纳都斯是黑夜女神的丈夫,塔纳托斯是他们的孩子。”
他顿了顿,“而陈默日记本里的‘门’,很可能就是倪克斯说的那扇。”
燕无敕把小翅膀收进衬衫口袋。
金属边缘硌着皮肤,像道小小的烙印。
他想起倪克斯最后说的话:“门后有光,光里有我们的家。”
楼道声控灯在他们脚下亮起,昏黄光晕里,
燕无敕看见林七夜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像要触到楼梯尽头的黑暗里——那里有扇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点光,像颗未熄灭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