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时候,林七夜在旅馆硬邦邦的弹簧床上醒来。
眼皮刚刚掀开一条缝,他就猛地闭紧——有光。
不是那种蒙在黑布后面的混沌亮斑,而是带着暖意的、能分出明暗的光。
他屏住了呼吸,慢慢的再睁开双眼,床头上的台灯罩子是米白色的,
灯罩边缘漏出的光则是把墙照出了一片光晕,
窗台上燕无敕昨天晚上买的矿泉水瓶,标签上的“农夫山泉”西个字清清楚楚的。
“醒了?”
燕无敕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林七夜转头,看见他靠在椅子上打盹,手机还攥在手里——
昨晚他们从医院出来后在附近找了家最便宜的小旅馆,两张床中间隔条窄过道。
此刻燕无敕眼尾压着椅背上的纹路印子,正眯眼打量着他。
“我看得见了。”林七夜说道。
声音戴着发颤说道。
燕无敕并没有接话,而是首接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林七夜跟着他的手指转了转眼睛,首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停在离他鼻尖五公分的位置。
“真好了。”燕无敕扯了扯嘴角,从椅子上站起来,
“回你姨妈家?”
林七夜掀被子下床,脚刚沾地就差点绊到拖鞋。
他蹲下去捡鞋,看见自己的袜子破了个洞,大脚趾露在外面——
这双袜子还是上周杨晋硬塞给他的,说“表哥你盲杖都比袜子新”。
出旅馆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姨妈家在老城区,骑共享单车得二十分钟。
林七夜坐在后座上,看路两旁的梧桐树影在地上晃,
看早餐铺的蒸汽把玻璃罩子蒙成白雾,看卖豆浆的阿姨掀开铝锅盖时腾起的热气里,
飘着几点金红色的朝霞。
“到了。”燕无敕刹住车。
林七夜跳下来,仰头看三楼的窗户——
窗帘没拉严,透出一点暖黄的光,是姨妈早起给杨晋煮早饭的灯。
楼道里飘着酱油炒饭的香味。
林七夜刚上到二楼,就听见三楼传来“哐当”一声,是姨妈急着上班碰翻了钥匙串。
他加快两步,在姨妈拉门的瞬间喊了声:“姨。”
姨妈手里的帆布包“啪”地掉在地上。
她穿蓝布工装裤,围裙还系在腰上,
头发用橡皮筋随便扎着,发梢沾着点面粉——早上给杨晋蒸包子来着。
“七七?”她声音发颤,伸手要摸他的脸,又在半空中停住,
“你、你怎么……”
“我眼睛好了。”
林七夜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眼睛上,
“能看见你围裙上的油点子,能看见你头发上的面粉。”
姨妈的手开始抖。
她突然扑过来抱住他,眼泪砸在他后颈上,烫得他耳朵尖都红了。
后面传来脚步声,杨晋揉着眼睛从屋里探出头,
校服拉链只拉到一半:“妈你又……”
话没说完就愣住,“哥?你、你能看见我?”
林七夜转头看他。
表弟的校服领口歪着,左边脸颊压出枕头印,眼睛还肿着——
这小子昨晚肯定又偷玩手机到半夜。
他没说话,只笑了笑。
杨晋突然冲过来勾住他脖子,力道大得差点把他撞墙上:“我就说你肯定能好!”
“上次我偷偷给菩萨磕了三个头呢!”
“小浑蛋。”
姨妈抽抽搭搭地擦眼泪,弯腰捡地上的包,
“今天请半天假,晚上吃红烧肉,你爱吃的那家卤味我买半只鸭子……”
她突然顿住,抬头看林七夜,
“你、你要去学校吧?今天周一。”
林七夜点头。杨晋己经跑回屋翻书包:“我等你!咱们一起走!”
二中的校门在晨光里泛着锈红色。
林七夜刚跨进去,就听见有人喊:“林七夜?!”
是隔壁班的王雨桐。
她抱着作业本,眼睛瞪得像两颗葡萄:“你眼睛好了?!”
周围的人慢慢围过来。
有女生小声说“他眼睛好漂亮”,
有男生拍他肩膀:“真好了?上周我还说你转校前得拄着盲杖跟我们告别呢!”
林七夜被挤得往后退,后背抵在公告栏上,
看见刘远站在花坛边,手里攥着篮球,指节发白。
刘远是他同桌。
上个月他刚转来的时候,刘远在周记里写“新同桌是瞎子,怪可怜的”,
被班主任念出来时,全班哄笑。
后来林七夜在体育课摔进沙坑,是刘远把他拉起来的,却红着脸说“我妈说不能欺负残疾人”。
此刻刘远看见他看过来,立刻低下头,把篮球往地上砸得砰砰响。
“林七夜。”
李毅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七夜转头,看见这个总板着脸的班长站在走廊拐角,
校服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手里捏着皱巴巴的草稿纸。
“能、能跟我出去说句话吗?”李毅飞喉结动了动,
“就、就两分钟。”
林七夜看了眼围在旁边还在七嘴八舌的同学,又看李毅飞。
对方额角冒了层细汗,草稿纸被捏出个角——
那是上周月考的数学卷,李毅飞考了142分,他当时看不见,李毅飞还给他念过题。
“行。”林七夜说。
走廊外的风有点凉。
李毅飞走在前面,鞋跟敲着地砖,嗒嗒的声音比平时响了一倍。
林七夜跟着他走到楼梯间,看见对方背对着他,手指绞着草稿纸,
突然说:“上次你说看不见黑板,我没给你借笔记……”
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蚊子哼哼:“其实我……”
楼梯间的窗户透进光,把李毅飞的影子拉得老长。
林七夜等着他说下去,听见楼下传来上课铃,清脆的响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