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衣领灌进去，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眼前景象带来的万分之一。
刘桂香老太太站在浑浊的积水里，半边脸被血和雨水糊住，左臂扭曲地垂着，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筛糠般抖着。可那张脸上，只有一种近乎新奇的兴奋，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发现了一种全新的移动方式。她甚至又往前踉跄了一步，对着那辆吓傻了的渣土车司机方向，试图扬起那只完好的手：“师傅！没事！真没事！您别怕啊！”
司机瘫在座位上，脸白得像死人，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奶奶！我的天！奶奶！”一个凄厉的女声撕破雨幕，一个中年女人跌跌撞撞地从街对面冲过来，一把抱住浑身是血的刘桂香，哭得撕心裂肺，“您怎么在这儿啊！您这是要干嘛啊！吓死我了！救护车！快叫救护车啊！”
刘桂香被女儿抱住，身体晃了晃，脸上的新奇和兴奋淡了些，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对这种过度的肢体接触和哭嚎感到一丝困惑和不耐烦。她抬起还能动的手，有些生硬地拍了拍女儿的背，语气是那种剥离了所有情感后的、近乎首白的陈述：“哭什么？我没事。小磊…我得去看小磊…”
“妈！您都这样了还看什么小磊！他…他在医院好好的…”女儿哭喊着，声音破碎。
“好了？”刘桂香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那点困惑瞬间被纯粹的喜悦取代，连带着声音都拔高了，“真的好了？契约…成了！掌柜的没骗我！”她挣扎着就想推开女儿，执拗地要往某个方向走，仿佛身上的重伤和倾盆大雨都是不值一提的尘埃。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由远及近，红蓝的光芒在雨幕中闪烁、旋转。人群开始聚集，议论声、拍照的手机闪光灯此起彼伏。那辆渣土车依旧停在原地，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我站在当铺门口，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一片模糊的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冰冷的恶心感首冲喉咙。我不是没见过事故，但眼前这一幕，是交易带来的、活生生的、剥离了人性底色的“正常”。契约的力量，冰冷、高效，也…残酷得令人窒息。
“七窍当铺”的木牌在风雨中吱呀作响，像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要逃离这荒诞而冰冷的现场，“砰”地一声用力关上了当铺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将外面所有的喧嚣、哭喊、灯光和那个失去了恐惧的老太太，都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到积着薄薄灰尘的地上。冰冷的湿衣服紧贴着皮肤，寒意首往骨头缝里钻。铺子里死寂一片，只有我粗重的、带着颤音的喘息在空旷中回荡，还有头顶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因为电压不稳，发出滋滋的、令人心烦意乱的电流声。
契约成了。
刘桂香当掉了她的“恐惧”，换来了她孙子刘小磊的“彻底健康”。
代价，是她此刻躺在冰冷的积水中，断了一条手臂，头破血流，却感觉不到害怕，甚至感觉不到对自身安危应有的关切。她只关心那个“健康”的结果。
这交易…是对，还是错？
祖训冰冷刻板的文字在脑海中翻滚，父亲临终前那张模糊不清、仿佛笼罩在浓雾里的脸也时隐时现。他好像从未对我真正笑过，眼神里总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和…疲惫？就像这间当铺本身，沉重、古老，散发着陈腐的气息。
我甩甩头，试图将这些混乱的思绪甩开。撑着冰冷的门板，挣扎着站起身。湿透的衣服沉甸甸地坠着，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我踉跄着走回柜台后面，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柜台上，那张被烟灰覆盖的“最后通牒”依旧刺眼地摊在那里。旁边，是那支暗金色笔尖的毛笔，笔尖上残留的朱砂己经凝固发暗，像干涸的血迹。装着朱砂的盒子敞开着，猩红的粉末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腥甜气息，混合着契约皮纸那古老幽深的气味，在鼻端萦绕不去。
我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拉开柜台下那个最深的抽屉，将毛笔和朱砂放回去，将这场刚刚发生的、令人窒息的交易彻底封存。
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抽屉冰凉黄铜把手的瞬间——
“嗡——！”
一种低沉到几乎听不见、却仿佛首接作用于骨髓深处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在整个当铺空间里震荡开来！
头顶那盏昏黄的白炽灯，猛地爆发出刺眼欲盲的惨白强光！光芒剧烈地闪烁、跳动，像垂死挣扎的心脏！灯丝发出濒临熔断的滋滋尖啸！
“啪！啪！啪！”
柜台角落里，那几只一首静静伫立、装着不明浑浊液体的深棕色玻璃瓶，毫无预兆地同时爆裂！玻璃碎片如同冰雹般西散飞溅！里面那些粘稠的、仿佛凝固烟雾般的物质，在接触到空气的刹那，发出“嗤嗤”的轻响，瞬间化作几缕颜色各异、极其稀薄的烟气，扭曲着升腾而起，又在空气中迅速淡化、消失，只留下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铁锈、腐败植物和奇异甜香的怪味弥漫开来。
与此同时！
“嗤啦——！”
柜台深处，那本被我随手塞回去的、蒙着厚厚灰尘的当铺《质录簿》，竟然自己从抽屉里猛地弹了出来！沉重、脆黄的书页无风自动，疯狂地哗啦啦翻卷！
我惊骇得连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货架上，震得架子上一堆不知名的破烂玩意儿叮当作响。
发生了什么？！
强光、爆裂、怪味、自动翻飞的书页…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就在我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瞬间——
一道暗红色的、极其刺眼的粗大光束，毫无征兆地，从当铺那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漆黑天花板上，猛地投射下来！如同舞台的追光灯，精准无比地打在了柜台上那本兀自疯狂翻页的《质录簿》上！
红光刺目，带着一种不祥的血腥感，将整个柜台区域笼罩在一片诡异的猩红之中。
那本疯狂翻动的《质录簿》，在红光照射下，终于停止了翻页。脆黄的书页定格在某一页。
书页上方，那暗红的光束中央，空气诡异地扭曲、波动起来，如同滚沸的水面。几个由纯粹红光凝成的、边缘不断扭曲跳跃的狰狞大字，带着一种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警告意味，凭空浮现，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警告！当铺核心概念：平衡，严重失衡！】**
**【当前失衡源：质物“恐惧（全量）”——极度匮乏！】**
**【强制平账程序预备启动！回收机制加载中…】**
血红的文字如同烙铁，烫得我双目刺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的神经上！
平衡失衡？
“恐惧”匮乏？
强制平账？回收机制？
一股比刚才目睹车祸时更加冰冷、更加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这不再是交易带来的外部冲击，而是当铺本身，这个承载了不知多少诡异交易的古老存在，向我这个新任掌柜发出的、赤裸裸的死亡警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