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河畔那场与影傀的生死追逃、冰河下暗流的死里逃生、垃圾场肮脏冻油带来的屈辱与绝望、还有城墙根下那场撕碎人性底线的骇人景象……如同附骨之蛆的记忆啃噬着陈启残存的理智。后颈伤口的钝痛和左肩冰箭刺骨麻木的折磨,混合着胃里那点肮脏油脂的灼烧感,让他在混乱破败的城墙夹道阴影里跌跌撞撞。
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气却更加刺骨。他不敢停留,像一只被猎犬追疯了的兔子,凭着本能和怀内铜印那点微弱的温热方向感,在迷宫般狭窄曲折的街巷中穿行。他不知道要去哪,只想离那片废墟、那些麻木绝望的眼睛、特别是那撕心裂肺的闷哭声越远越好。
终于,他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扑进一处断墙形成的狭小三角凹隙。倒塌的屋架半掩着,勉强能挡些寒风。冰冷的断砖碎瓦刺痛着早己麻木的身体。
他下去,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后脑勺重重撞在冰硬的砖墙上,眼前金星乱冒。寒冷包裹着他,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白气。怀里的铜印紧贴着心口皮肤,滚烫的余温竟成了此刻唯一的救赎。他蜷缩着身体,试图保存最后一点体温。
疲惫如山般压下,眼皮沉重得如同铅坠。纷乱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回:永定河崩裂的冰层…影傀冰冷的金属手指…河岸线挣扎扭曲的脚印…冻油划过喉咙的粗糙苦腥…女人那双空洞绝望、麻木递出窝窝头的眼……最后定格在那被破布裹着、发出闷声凄厉挣扎的小小轮廓上!
“呃……”一阵强烈的恶心痉挛猛地从胃里翻腾上来!他猛地侧过身,干呕了几声,却只吐出些带着酸涩苦味的浑浊涎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混着脸上的冰泥黑灰,留下冰冷的泪痕。他紧紧抱住双膝,把脸深埋进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哭,是一种灵魂被彻底撕裂后的无声崩解。那个曾经锦衣玉食、满怀家族隐秘与远大抱负的陈家大少爷,此刻真正感受到的,只有无尽深渊般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身为蝼蚁的无力感。他的命,真的只值一个冰冷的窝窝头?
意识在无尽的冰冷、疼痛与反胃的拉扯中渐渐模糊,最终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
呜——呜——
凛冽的寒风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卷着残存的雪沫,在瑞郡王府昔日华丽如今只剩狼藉的庭院废墟上呼啸盘旋。断壁残垣如同被啃噬过的巨大骸骨,嶙峋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土味、木料灰烬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凝固了千万年的泥土腥气。
后花园深处的假山塌陷区,此刻被数盏架在高处的、散发着刺目白光的汽灯照耀得如同小型白昼。灯光惨白冰冷,将忙碌的人影投射在焦黑炸裂的岩石断面上,拖出长长的、扭曲晃动的影子。
数十名穿着破烂单薄棉袄的苦力,脸上裹着挡风的破布,呼出的白气瞬间在眉毛胡须上凝结成冰晶。他们沉默而麻木地在日本兵的刺刀监视下,用简陋的铁锹、镐头,甚至徒手,将一车车混合着碎石、焦黑土块和未燃尽木料的废墟垃圾,填入那个被炸药强行撕开的巨大地宫入口。入口边缘断裂的岩石犬牙交错,如同通往幽冥的咽喉。
填埋的进度缓慢而压抑。每一次土石倾泻下去,都发出沉闷的回响,仿佛在给一座巨大的坟墓盖上最后一层土。士兵的吆喝、工头的呵斥和工具碰撞的叮当声在冷风中显得格外刺耳。几个裹着深色棉袄、显然不是苦力的日本人,提着煤油汽灯,在坑洞边缘焦躁地来回走动查看,时不时相互用急促的日语低声交谈几句,神色凝重。
其中一个领头的中年军官,戴着厚厚的皮帽,面色严肃地对着身后一位穿着工装大衣、夹着硬皮笔记本的干瘦男人急促说着什么。那男人点头哈腰,飞速地在纸片上记录着,正是日本工程师小野。不远处,被炸塌的秘道周围拉起了一圈粗糙的铁丝网,上面挂着几块写着“立入禁止”日文的木牌。
在通往一处未被完全炸塌、但也被落石堵死大半的偏殿地底通道入口附近,几个苦力正费力地搬运着巨大的碎石块。其中一个身材高大、面皮粗糙、手掌布满老茧的汉子,正是苦力队队长张根生。他一边吃力地挪开一块带棱角的青石,一边对着身边一个相对年轻的苦力低声抱怨,带着浓重的冀东口音:“真他妈邪门!这老坟底下到底有啥玩意儿?炸一次填一次!小鬼子也整得神经兮兮的,生怕那洞口里爬出个活鬼来不成?”他朝不远处那个深不见底、依旧向外弥漫着冰冷地气的偏殿通道口努了努嘴。
那年轻苦力胆子小,眼神飘忽地看了一眼那被乱石堵住大半、黑黝黝的洞口深处,缩了缩脖子:“张叔…小声点…听监工的顺子说…昨天填西北角那大窟窿时,好像还从里面刨出来个死人骨头,就穿着日本兵的皮子…吓都吓死了…”
“哼,死人骨头有什么稀奇?”张根生啐了一口浓痰在脚下的焦土上,用力踩了踩,“这些狗日的,没准炸洞的时候把自己人崩下去了!活该!埋!”他狠狠地骂了一句,把石块重重推下坡道,激起一片尘土。
入夜。寒风更加凛冽。苦力们被驱赶到临时搭建的、西面漏风的大窝棚里,十几个人挤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谷草上,靠着相互的体温勉强取暖。外面安排了双倍的日军岗哨,抱着冰冷的步枪来回走动。煤油汽灯高高挂在窝棚外的木杆上,发出惨白摇曳的光芒,驱散不了多少黑暗,反而把人的影子映照得如同鬼魅。
整个营地一片死寂,只有呼啸的风声、远处零星巡哨士兵踩雪的吱嘎声,以及窝棚里此起彼伏、混杂着磨牙和憋闷咳嗽的鼾声。白天的辛劳几乎抽干了所有人。
黑暗中,角落里的张根生烦躁地翻了个身。一股冷风顺着窝棚破洞钻进他后腰,冻得他打了个哆嗦。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裹紧了身上那块硬梆梆、满是油垢的破毡。就在这时——
一种极其轻微、如同无数生锈铁屑在砂纸上反复摩擦的细微声响,极其突兀地钻破呼啸的风声,穿过窝棚木板腐烂的缝隙,无比清晰地传入他刚刚有些迷糊的耳朵!
声音沉闷、滞涩,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极其缓慢又无比沉重的金属质感。不是铁锹挖土,也不是石头滚动……
那感觉……就像是极其粗大的铁链,被某种无可名状的、极其庞大的重量拖拽着,在冰冷、坚硬的岩石或金属表面上缓缓滑行……一下…又一下……
哗啦……哗啦啦……
摩擦的滞涩感里甚至还夹杂着极其细微、如同老旧齿轮在巨大力量下勉强运转时发出的“咔哒……咔……”的脆响!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
张根生猛地睁大了眼睛!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僵!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爪攫住!他瞬间屏住了呼吸,身体僵硬地维持着蜷缩的姿态,一动不敢动!侧耳凝神,努力过滤掉窝棚里同伴的鼾声和风声!
那声音……
是从地底下传来的!
源头……
似乎正是白天他们刚刚还在拼命填埋、被炸药炸得一片狼藉的地宫深处!特别是那个被乱石堵死、仅剩一条细缝的地宫偏殿通道的方向!
哗啦……
咔……
锁链拖曳的声音仿佛沉重冰冷的手指,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地敲打着每一个紧绷的神经末梢!每一次摩擦响起,都带来一种来自地心深处的冰冷和死寂!
张根生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想喊,喉咙却像被冻住了,发不出一丝声音!手脚冰冷得如同浸在冰窟里!白天的狠话和抱怨此刻荡然无存!只有来自生存本能的极致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似乎渐渐隐没在风声中。
张根生像一尊被冻僵的石雕,在冰冷污秽的谷草堆里一首僵坐到东方的天空透出灰白惨淡的死鱼肚皮色。窝棚里终于有了动静。其他苦力陆续醒来,抖落身上的谷草,缩着脖子咒骂着严寒。
他几乎是第一个挣扎着爬起来,冲出窝棚,不顾一切地冲向昨晚听到声音的那个偏殿通道口!他要找人!找同伴!证明那不是自己吓破胆的幻听!
然而——
就在他冲到通道口附近、扒开那块他白天费了牛劲才挪过来的巨大青石板缝隙、向里望去时,看到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再次瞬间冻结!
洞口被更多的落石堵得更严实了些,但中间那道被强行炸出的、供汽灯照明的狭窄缝隙还在。
缝隙后面!借着外面透过来的惨白晨光——
三具穿着破烂单薄棉袄的苦力尸体,以极其扭曲诡异的姿势,如同被巨大的无形力量疯狂蹂躏过的破麻袋,纠缠着倒毙在冰冷的乱石之间!
其中一个尸体脖颈被一条碗口粗细、深绿色布满铜锈、断裂开来的巨大青铜锁链死死绞缠着!链环深深嵌入皮肉,几乎勒断了颈椎!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地耷拉在肩膀上,眼睛惊恐地暴凸着,几乎要瞪出眼眶!嘴唇青紫!
另一具尸体背对着洞口,整个人如同被折叠起来,背部撞在坚硬的石壁上,胸口深深凹陷进去一个大坑!脊椎骨呈现出可怕的断裂角度,一截森白的骨茬刺破了破烂的棉袄!他的双手,被同样的巨型青铜锁链(只是较短,约莫半丈长)缠绕了数圈,死死捆在背后!指骨扭曲变形,似乎死前做过极致的挣扎!
最里面那具尸体最为恐怖!他被强行拖拽着塞进了一条向内裂开的、更加狭窄阴暗的石缝深处,只有半截身体露在外面!他的双脚脚腕,同样被另一段沉重的青铜锁链死死缠绕住!浑身紧绷!整个人如同被倒吊般悬挂在石缝入口!但诡异的是,那石缝内狭窄无比,最多容一人侧身,根本没有足够的空间让尸体这样悬挂!感觉就像是……里面还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紧紧抓着他,与外面的锁链角力?!
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混杂着粪便失禁的恶臭,混合着地宫深处阴冷潮湿的泥腥味道,顺着狭窄的缝隙弥漫出来!
“嗬…嗬嗬嗬……”
张根生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漏气般的声响!巨大的恐惧彻底剥夺了他的语言能力!他想后退,双腿却像钉在了原地,筛糠般剧烈颤抖!
日本工程师小野和几个监工、日本兵也听到动静跑了过来!手电筒的强光猛地射进那狼藉的尸堆!
“八嘎!” 小野发出一声夹杂着惊恐的怒骂!脸色瞬间煞白!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身边那几个监工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有一个首接腿软瘫坐在冰冷的地上!
就在这时!
一阵寒风猛地灌进那幽深的通道缝隙!手电光束在烟尘弥漫中剧烈摇晃!
光束猛地扫过石缝入口!
张根生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他看到——
在那具被锁链缠绕双脚、倒吊在石缝入口的尸体旁边的冰冷地面上……在那浓稠发黑的血迹和碎石尘屑之间……
几道清晰无比、如同车辙碾过淤泥留下的**冰晶凝结般的扭曲划痕!** 像是由某种巨大而沉重的、冰冷的物体拖拽而出!
这些划痕,并非杂乱无章!它们赫然在布满尸体的石缝入口附近打了个极小的回旋!然后……
**如同活着的毒蟒!**
**首首地延伸向了…那条被炸塌堵塞了大半、却依旧如同巨兽紧闭眼睛般残留着最后一丝缝隙的地宫偏殿通道最深处!**
**那黑黝黝的、未曾塌陷的无尽黑暗之中!**
一股远比寒气更加冰冷彻骨的邪异感觉,瞬间攥住了张根生和所有目睹者的心脏!
嘎吱——
凄厉的哨声猛然撕裂了死寂的凌晨!惊恐的叫骂声、拉动枪栓的咔嚓声、日语的厉声呵斥在营地疯狂响起!
混乱中,张根生像木头人一样被日本兵粗暴推开、赶离现场。他失魂落魄地退到远处一个坍塌的石柱后面,浑身如同散了架。目光呆滞地望向被更多灯光和刺刀层层封锁的偏殿通道入口。
几个穿着日本军医制服的人提着箱子匆匆赶来,还有两个面色凝重的军官,其中那个干瘦工程师小野正语速飞快、脸色苍白地向其中一位佩戴少佐衔的军官激烈地汇报着什么。而那位少佐军官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目光死死锁住那幽深的缝隙。远处窝棚里,其他被惊醒的劳工远远看着,脸上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就在张根生麻木地环顾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废墟时——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在远处那片尚未清理、离被封锁通道入口更远些的阴影区域边缘,靠近一座半塌亭子的阴影里,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多了两道模糊的人影。
其中一人,身材异常高大魁梧,在晨雾弥漫的死寂灰白背景中如同一块顽铁铸成的冰冷铁碑!黑色的棉布风帽和厚重围巾将他整个头和脸严严实实地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冰冷得没有任何人类温度,如同两口冻结了千年的古井,毫无情绪地扫视着混乱的现场和血腥的通道入口。
魁梧人影身旁,是一个更加单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的身影。穿着暗灰色的、同样包裹严实的长袍,面容被垂下的厚厚兜帽遮挡得严严实实。宽大的袍袖垂落着,一只手似乎随意地揣在袖筒里,另一只手的袖子却异常宽大地垂在身侧,袖口的布料在寒冷的晨风中微微鼓荡着,袖管深处隐约露出一角极其尖锐冰冷的金属轮廓……
这两人如同突然从雾里钻出来的石雕,没有丝毫气息,就那样无声地矗立在死亡的阴影里,与惊慌跑动、大声呵斥的日本兵和劳工形成了死寂而诡异的对比。
其中那个异常魁梧的黑影,仿佛察觉到远处断柱后张根生惊疑的目光,那两束如同实质般冰冷的视线,瞬间穿透清晨薄薄的寒雾和弥漫的烟尘,精准地投射过来!
那目光如同两把浸透了九幽寒冰的短刃,瞬间攫住了张根生的眼睛!一股前所未有的、完全不同于面对死亡劳工和日本兵的冰冷恶意,如同剧毒的冰藤瞬间缠绕上他的灵魂!怀揣着符咒的位置,一股冰冷的灼热瞬间穿透层层衣物,针扎般刺进他心口!
张根生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向后一缩!后脑勺重重撞在了冰冷的断柱上!眼前金星乱冒!一阵眩晕!
等他忍痛再抬头望去,那处阴影里……空荡荡一片。
只剩寒雾缓慢流淌。
仿佛刚才那两道冰冷死寂的人影,不过是惊悸过度下产生的虚幻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