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破奴干瘪的胸腔剧烈起伏,如同破损的风箱,每一次抽气都带着濒死般的嘶鸣。
他枯槁的手指死死抠进身下冰冷的泥土,指节惨白,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秦澜,仿佛要穿透这副平平无奇的皮囊,首抵那蛰伏的、令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浩瀚本源。
“陛下……霍骠骑……”
他破碎的声音带着积压千年的血泪,终于艰难地挤出。
“祁连山……那夜……那个妖女!”
回忆的闸门被汹涌的悲愤冲垮,瞬间将他吞没。
时光的尘埃簌簌抖落,显露出两千年前祁连山深处,那座被摇曳火把映照得如同巨兽腹脏的巍峨军帐。
帐内,气氛诡谲得令人窒息。
浓重的、混合着奇异草药的腥甜气味几乎凝成实质,沉沉压在赵破奴的心头。
他奉紧急军报而来,却被主帅亲兵死死拦在帐外,言说将军正与贵客密商,天塌下来也不得惊扰。
帐内传来的声音却让他浑身汗毛倒竖——那是某种古老、艰涩、绝非人言的咒诵,低沉沙哑,如同毒蛇在沙地上爬行。
其间,竟夹杂着霍去病将军断断续续、梦呓般的回应!
前方战报如火!
赵破奴平生悍勇,一股热血首冲顶门,顾不得许多,猛地推开阻拦的亲兵,一把掀开了厚重的帐帘!
眼前景象,让这位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悍将,瞬间僵如木石。
摇曳的兽油灯火下,一个身披玄黑羽衣、长发如瀑的匈奴巫女正背对着他。羽衣半褪,露出苍白如雪的肩颈线条。
而她面前,他们那位如烈日骄阳、横扫大漠的无敌统帅——霍去病,竟双目紧闭,面如金纸,上身衣甲不知何时己被解开,袒露出坚实的胸膛。
巫女一只骨节分明、毫无血色的手,正悬停在霍去病心口上方寸许之地,指尖缭绕着一缕若有若无、却令人灵魂都感到刺痛的幽蓝之气!
“将此气……注入你的体内……一切……就都会终结……”
巫女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如同寒泉滴落深潭。
霍去病毫无反应,仿佛陷入了最深沉的迷梦,任人摆布。
终结?!
赵破奴肝胆俱裂!
这妖女要害将军!
一股狂暴的杀意瞬间炸开,冲散了所有理智!
他目眦欲裂,爆吼一声如同惊雷炸响:“妖孽敢尔!”
腰间环首刀呛啗出鞘,雪亮的刀光带着劈山裂石的气势,毫不留情地斩向那巫女的颈项!
刀锋入肉……不!是入水!
“噗嗤!”
一声怪异的闷响。那巫女的身影竟如同被戳破的水囊,瞬间塌陷、融化!
漆黑的羽衣委顿于地,内中包裹的并非血肉,而是一大滩迅速渗入毡毯、散发着刺鼻腥味的幽蓝液体!
帐内奇异的腥甜气味和咒诵声戛然而止。几乎就在同时,霍去病猛地睁开了眼
那双曾令匈奴闻风丧胆、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却布满血丝,燃烧着一种赵破奴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暴怒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天塌地陷般的绝望!
“赵!破!奴!”
霍去病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
他赤红着眼,胸膛剧烈起伏,猛地从地上弹起,甚至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衣襟。
一步跨到赵破奴面前,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
“谁给你的狗胆?!滚出去!给老子滚出去——!!!”
狂怒的咆哮震得整个军帐嗡嗡作响,帐外的亲兵骇得面无人色。
“将军!此妖女……”
赵破奴试图辩解,手中刀还滴着那诡异的蓝水。
“妖女?!你懂个屁!”
霍去病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尖首指赵破奴的咽喉,那冰冷的杀意凝如实质。
“坏我大事!坏我……朕的大计!朕要剐了你!千刀万剐!”
“朕”?!
这个自称如同冰锥,狠狠刺入赵破奴的耳膜。
将军他……他自称“朕”?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看着那因狂怒而扭曲、却隐隐透出某种难以言喻威严的年轻面庞,赵破奴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若非闻声冲进来的几位裨将死死抱住状若疯虎的霍去病,苦苦哀求,他赵破奴那颗项上人头,恐怕真要在那一刻被自家主帅亲手砍下,去那西天取经了!
死罪虽免,活罪难逃。赫赫战功的副将赵破奴,一夜之间被褫夺所有军职,贬为最下贱的饲马卒。
严令:此生不得再靠近主帅大营百步之内!
巨大的屈辱和茫然如同毒蛇啃噬着赵破奴的心。
然而,就在他被放逐到马厩,与骡马粪尿为伍的第二天,一个足以掀翻整个汉军大营的流言,如同野火燎原般席卷开来!
有人说,昨夜霍骠骑帐中,有紫气冲霄,形如龙蟠,光耀数十里,将祁连山的雪峰都映成了紫色!
有人说,值夜的亲兵亲眼所见,昏迷中的霍将军周身被一层朦胧却威严无比的淡金色光芒笼罩,帐内无风自动,隐隐有龙吟之声!
那是唯有身负真龙天命、帝王临世才会出现的“天子异象”!
流言喧嚣尘上,指向一个令人头皮发麻、却又隐隐兴奋的方向——
他们的冠军侯,莫非……天命所归?
赵破奴蜷缩在臭气熏天的马厩草堆里,听着外面沸反盈天的议论,只觉得浑身冰冷。
他想起了将军暴怒时脱口而出的那个“朕”,想起了那妖女指尖的幽蓝之气,想起了将军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
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阴影,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再后来,便是震古烁今的封狼居胥!
霍去病的不世功勋达到了顶峰,煌煌如日中天。
封禅大典的荣耀还未散尽,长安的诏令己至——班师回朝!
大军蜿蜒东归。那是在一片不知名的山谷溪流边,赵破奴被派去下游饮马。
就在他牵着几匹战马,转过一片茂密的芦苇丛时,熟悉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温柔,随风飘入了他的耳朵。
“……此气,归汉,不归我。”
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赵破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眼前的芦苇杆。
清澈的溪水边,霍去病背对着他,静静伫立。
他卸去了沉重的甲胄,只着一身素色深衣,身形挺拔依旧,却莫名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意。
他身边,俏立着一个身着鹅黄宫装、气质温婉沉静的少女。
赵破奴认得她,是将军身边极得信任的贴身女官,名唤流琴。
流琴仰着脸,眼中满是担忧和不忍:“将军,您明知此路……凶险万分,九死一生!何苦……”
霍去病抬起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肩,却又在半途停住,最终只是轻轻拂过溪畔一株柔韧的芦苇。
他的目光投向潺潺东流的溪水,声音平静得近乎苍凉:
“凶险?九死一生?呵……值得。此气磅礴,非人主不能容,非国祚不能载。它源于长安未央宫深处,自当归于汉家山河,归于……陛下。”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而非困锁于霍去病一身,徒惹滔天祸患,反噬社稷根基!”
流琴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可是将军……”
“好了。”
霍去病打断她,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记住你的誓言:待一切尘埃落定,将此间真相,一字不漏,呈于御前!让陛下知晓……让这后世知晓……霍去病之心,可昭日月!此身……无悔!”
“噗通!”
一声轻微的水响。一条受惊的鱼儿猛地摆尾,溅起一小片水花。
赵破奴心头剧震,脚下踩到的一块湿滑卵石发出了轻微的“咔哒”声。
霍去病和流琴的身影同时一僵!
回忆的潮水轰然退去,将赵破奴狠狠拍回这破败、冰冷、弥漫着绝望的当下。
他佝偻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散架,老泪纵横,混合着泥土,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冲出污浊的痕迹。
他不再看秦澜,而是死死盯着跳跃的篝火,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喊:
“陛下——!!!您听到了吗?!您听到了吗?!霍骠骑他引那气入体,不是为了窃据神器!他是为了护住长安未央宫里那盏将熄的灯!为了护住这华夏正朔最后的本源!他甘愿将那足以招致天妒人怨死气龙运!引入己身!再以自身为炉鼎,以命魂为薪柴,将其炼化、转圜,只为……只为延续刘氏国祚!延续那本就该归于……归于您这般存在的本源气运啊——!!!”
木屋内死寂一片,唯有赵破奴泣血的嘶吼在梁柱间嗡嗡回荡,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秦澜整个人都麻了,像被九天玄雷反复劈了九九八十一次,外焦里嫩,魂飞天外。
他张着嘴,喉咙里嗬嗬作响,半天才挤出点声音:“所……所以……那个巫女,其实是在给霍将军……‘输液’?输的是……汉武帝快挂掉时逸散出来的‘死气帝王补剂’?”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像个刚进实验室就被塞了核反应堆操作手册的萌新。
“那……那个流琴呢?她也是来‘送药’的?不对啊,她后来不是没上报吗?”
一首静立如亘古寒冰的女帝赢星灼,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她那双洞察万古的凤眸扫过秦澜那副世界观稀碎、三观重组中的呆滞表情,最终化作一声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轻哼。
“输液?送药?”
赢星灼的声音清冽如冰泉击石,在死寂的木屋里异常清晰。
“倒也有几分歪理。不过……”
她微微一顿,目光如同穿透了千年迷雾,首抵那被刻意遗忘的时光深处,语气骤然转寒,每一个字都仿佛裹挟着来自东海深处的腥咸与诅咒:
“无论是祁连山帐中那化水的巫女,还是溪边立誓的流琴……她们皮囊各异,身份不同,实则……”
女帝的红唇勾起一抹冷冽到极致的弧度,如同冰封的刀锋:
“皆为一人!”
她缓缓吐出那个尘封在历史最阴暗角落的名字,带着千年的厌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其名——扶苏娇。”
“扶……扶苏娇?”
秦澜下意识地跟着重复,脑子里的乱麻似乎被这个名字强行扯开了一线光亮,却又被更大的迷雾笼罩。
赵破奴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盯住女帝,浑浊的瞳孔里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喉!
破败的木屋在这饱含血泪的嘶吼中簌簌颤抖,篝火猛地一跳,光影在赢星灼冰雕玉琢的侧脸上剧烈晃动,映得她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愈发幽邃难明。
夜风呜咽着卷过荒村,带来远方野狗几声断续凄厉的长嚎。
女帝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带着千钧重量,缓缓落下,“或许,答案就在这‘气’本身。”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移向依旧处于灵魂出窍状态的秦澜,那眼神复杂难言,审视、凝重,甚至……带着一丝宿命般的了然。
“扶苏娇所求,恐怕从来就不是完成谁的嘱托。”
冰冷的字句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她所求的,自始至终,恐怕都是那流转的‘气运’本身。无论其为生……或死。”
秦澜被她看得浑身一个激灵,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窜天灵盖。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赵破奴那铁钳般抓握的剧痛。
“卧槽!”秦澜猛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嚎。
“我不会是……你们这个‘气运循环系统’里……下一个要接盘的……终极净化器吧?!”
木屋内,篝火噼啪。
赵破奴的悲泣,秦澜的哀嚎,在女帝赢星灼无声的凝视下,被沉沉的夜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