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熟悉的融合了白芷苍术艾草燃烧后的独特焦糊味，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林奚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锁定在郭攸之递来的那张残破纸片上——那模糊不清的半枚印鉴痕迹！
脑海中的风暴骤然停歇，只剩下那个画面，清晰得刺眼：父亲林牧之的书房，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紫檀木桌案上。父亲正小心地将一方温润的青玉印章从朱砂印泥中取出，轻轻按压在一张刚写好的药方笺纸一角。那印章的形状边缘线条的弧度甚至那种内敛温润的光泽……与眼前纸片上残留的印痕轮廓，严丝合缝！
父亲最重要的个人印章——“青囊”！专用于他亲手拟定的秘方或不欲示人的研究手札！这绝非巧合！
“郭大人……”林奚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颤抖，指尖冰凉。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目光艰难地从纸片上移开，迎上郭攸之深邃锐利的眼神，“此物……从何而来？”她必须知道来源！这关系到这张残纸的可信度，更关系到父亲印章的下落！
郭攸之的眼神在林奚瞬间剧变的神情上停留片刻，那双阅尽世事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了然和更深的凝重。他没有首接回答，而是拿起那张残纸，指着印痕旁边那几个模糊扭曲边缘焦黑难以辨认的墨迹：“老夫更想知道，以林大夫的眼力，能否看出这几个字，原本写的是什么？”
转移话题？还是欲擒故纵？林奚心中警铃微作。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重新聚焦在那几个焦痕扭曲的残字上。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字迹被灼烧得极为严重，笔画粘连断裂，能辨认出的仅有开头一个相对清晰的竖弯钩笔画，以及结尾处一个类似捺笔的残余墨迹，中间部分则完全被炭化覆盖。林奚凑近了烛火，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纸张的角度，让光线尽可能清晰地映照出墨痕深浅的细微差别和被火焰舔舐扭曲的纤维走向。
那不是普通的墨！林奚的瞳孔微微收缩。即使被焚毁，残留的墨迹边缘仍然透出一种极其细微不同于寻常松烟墨的深幽光泽，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药石之气？！她猛地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几锭珍藏的来自西域的“青麟髓”墨！那是用一种极其罕见的矿物混合特殊树脂制成，质地坚硬，研磨后墨色深沉如夜，久置不褪，且隐隐带有药香，父亲极少使用，只在记录最重要的心得时才会动用！这种墨，遇火焚烧后，痕迹与寻常墨截然不同！
这个发现如同闪电劈开迷雾！林奚的心脏狂跳起来。她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那模糊的竖弯钩起始笔画，感受着纸张纤维下那独特的墨痕质感，又仔细辨认着结尾那半截捺笔残余的形状和向下的力道。
“前…后……”她低声呢喃，像是在与十年前残留的墨迹对话，“不…不对…”她闭上限，脑海中竭力复原着父亲书写时的习惯——起笔沉稳，转折处刚峭带顿，收笔时捺脚如刀锋……那个结尾的残痕，捺角的弧度……更像是“之”字！
“前…之……”她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两个残破的笔画，仿佛要将它们从灰烬中抠出来，“或者……‘后之’？但起笔的竖弯钩…‘后’字起笔并非如此……” 她又陷入沉思，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模拟着可能的字形结构。
“竖弯钩起笔…常见于‘子’‘手’……但结合结尾的捺痕…‘子’字捺笔方向不对…”她飞快地排除着可能的常用字组合。忽然，一个极其少见却在医药典籍中偶尔出现的字猛地撞入她的脑海！父亲林牧之曾在一本孤本药典的批注中提到过一种特殊疗法，名为——“吊”法！那个“吊”字，正是竖弯钩起笔，末笔为长捺！
“‘吊’！”林奚几乎是脱口而出，“是‘吊’字！”她指向起笔处那个关键的竖弯钩残余，“此墨痕，绝非普通松烟墨，极似西域青麟髓。观其起笔沉稳刚硬，转折处的顿挫力道，正是家…正是我见过的一种独特笔锋！其末笔捺痕下沉，正是‘吊’字捺法！所以，这第一个残字，应是‘吊’！”
郭攸之眼中精光爆射，身体微微前倾：“吊？‘吊民伐罪’之‘吊’？还是其他含义？”
林奚没有立刻回答，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第二个模糊的残字上。那个字位于“吊”字之后，被焚烧得更严重，几乎只剩下一小团纠结的焦黑墨痕和几根断裂的笔画末端。她凝神细辨，在那团混沌中竭力寻找着蛛丝马迹——一根向左下方撇出的极其短促的笔锋残余；一个极其微小的圆形的墨点，似乎是某个封闭结构被焚烧后留下的痕迹；还有下方一点隐隐约约拖长的墨迹。
“‘吊’字之后……短撇…圆形墨点…下方拖笔……”林奚的指尖在虚空中勾勒着，眉头紧锁。“寻常‘吊’字之后，多是动词或名词组合……‘吊唁’？‘吊古’？但‘唁’字起笔非短撇，‘古’字亦无圆形结构……”她苦苦思索，医药典籍中的词汇在脑中飞速掠过。
突然，一本古老泛黄的《金匮药略》残页在她记忆中翻开。父亲曾用朱笔在旁边批注：“‘吊’者，悬也，引也。‘吊’其邪气，引而外出……” 而父亲批注中提到的那个引邪外出的特殊方剂，名为——“吊污”方！那个“污”字！正是左半部分一个短促的撇起笔，右半部分一个封闭的“口”字结构！“污”字下方水字底的三点，在急促书写或纸张烧毁变形后，亦可能被看成一点拖长的墨迹！
“‘污’！”林奚的声音带着一丝豁然开朗的激动与难以置信的沉重，“是‘污’字！‘吊污’！这两个残字，应是‘吊污’！”她抬眸，迎上郭攸之震惊的目光，“大人，青麟髓墨极其稀少，书写习惯如此独特者更是凤毛麟角。这张残纸上所留的，不仅是印鉴痕迹，更是书写者的笔迹！这‘吊污’二字，若晚辈推断无误，其来源……”她无法再说下去，但郭攸之己经完全明白了她未尽之言的含义！
“吊污……”郭攸之缓缓坐回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的脸色在烛光下变幻不定，震惊了然以及深沉的忧虑交织在一起。“原来如此……竟是‘吊污’！”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咀嚼着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恐怖含义和滔天巨浪。
林奚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她知道，“吊污”二字背后，必然隐藏着父亲当年卷入那场滔天大祸的关键线索！这不仅仅是一个药方名称，这很可能就是十年前那场惊天阴谋的核心钥匙！谢琮……父亲……青囊印章……吊污……这些碎片正在被强行拼凑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此物，”郭攸之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他将残纸极其郑重地推到林奚面前，“收好。烂在肚子里。”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牢牢钉在林奚脸上，“今我之言，从未发生。老夫送你八个字：潜龙勿用，见龙在田。”
潜龙勿用，见龙在田！这是警告，更是期许！警告她此刻处境凶险，必须潜伏隐忍，积蓄力量！期许她终有一日，能如龙现于田野，廓清宇内！
林奚伸出冰凉却无比稳定的手，将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残纸，紧紧握入掌心。青囊印章的印记透过纸张，似乎烙在了她的心上。这场由一枚扳指引发的风暴，终于撕开了第一道真正触及核心的裂口。父亲的秘密，谢琮的棋局，在这“吊污”二字中，露出了狰狞的一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