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西跨院,“栖云小筑”。
相较于避尘居的素朴烟火气,这里精致得如同一个冰冷的盆景。院落不大,铺着打磨光滑的青玉方砖,缝隙里探出几丛翠绿的苔藓,显出几分刻意的野趣。墙角植着几竿修竹,叶片被雨水洗得碧绿欲滴。正屋三间,窗明几净,家具皆是上好的楠木所制,纹理流畅,散发着清冷的木质香气,但触手生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近乎浓烈的药香,像是无数种名贵药材被长久熏蒸后沉淀下来的复合气息,挥之不去,却又难以分辨具体的来源。
林奚站在廊下,身上还是那套淋湿后又被体温焐得半干的葛布衣裙,手腕脚腕上冰冷的镣铐印记依旧清晰可见。她看着眼前这方精致却陌生的天地,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无处不在的束缚感。这里没有药碾的声响,没有砂锅里咕嘟的沸腾,更没有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只有一片死寂的被严格控制的“雅致”。
谢琮将她安置在此,美其名曰“暂避风浪,安心休养”。但林奚心知肚明,这是一座黄金打造的囚笼。她的一举一动,都将暴露在谢府的视线之下。看似逃离了京兆府的地牢,不过是跳进了更深更华丽的陷阱。
“林姑娘,”一个穿着鸦青色绸缎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妇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林奚身后,是谢琮拨来“照顾”她的管事嬷嬷,姓周。她面容刻板,眼神平静无波,声音不高也不低,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疏离感,“您的衣物己经备好,热水也己烧妥。老奴伺候您沐浴更衣?”虽是询问的句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意味。
“不必劳烦嬷嬷。”林奚转身,淡淡回应,“我自己可以。”
周嬷嬷微微颔首,并无坚持:“也好。晚膳会按时送来。相爷吩咐了,姑娘只需安心住下,有什么需要,吩咐老奴便是。若无他事,老奴告退。”她行了一礼,动作标准得如同尺子量过,随即后退几步,转身消失在回廊拐角,步履轻得如同狸猫。
林奚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心头那股被监视的感觉愈发强烈。她推开正屋的门,里面陈设果然齐全。沐浴用的木桶热气蒸腾,旁边放着干净的细棉布中衣和一身质地柔软但款式极其朴素毫无纹饰的青灰色衣裙——显然是为她准备的“囚服”。
她褪下湿冷的旧衣,将自己浸入温热的水中。水流包裹着身体,却丝毫无法驱散心中的寒意。她闭上眼,脑海里反复回想着谢琮在马车里那几句意味深长的话语:“……林姑娘不必妄自菲薄,有时候,一枚恰到好处的‘饵’,比十柄利剑更有用。”
他是把自己当成鱼饵,要钓谁?郭攸之?还是……那个在金石阁附近监视她的人?或者,他根本就洞悉了她所有的意图,将她这只想要复仇的雀鸟,关进他的金丝笼里,随时准备利用她的挣扎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沐浴完毕,换上那身青灰布衣。衣服很合身,柔软熨帖,却如同第二层枷锁。她没有碰婢女送来的精致晚膳,只喝了几口清水。
夜幕彻底降临。栖云小筑静得可怕,只有檐角滴水的单调声响。林奚吹熄了屋内的灯火,让自己完全融入黑暗。她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道缝隙,向外窥视。
细雨如丝,在廊檐灯笼晕黄的光线下织成一片朦胧的纱幕。院中空寂无人。然而,当她屏息凝神,将感知提升到极限时,她能察觉到一种冰凉的若有若无的目光,如同实质的丝线,正缠绕着她所在的这间屋子。视线并非来自对面的厢房或院墙,而是来自于更高更远的地方——很可能来自东面那片掩映在浓密树影后的精致楼阁顶层!
谢府的护卫,果然无处不在!
她悄然关上窗户。黑暗中,她盘膝坐在冰冷的楠木脚踏上,开始运转家传的吐纳导引之术。这是父亲传授给她强身健体凝神静气的法门,此刻成了她对抗无边压抑和内心焦灼的唯一武器。微弱的真气在经脉中流转,将寒意和疲惫一丝丝驱逐出去,也让她的头脑在黑暗中变得异常清晰。
必须想办法!不能坐以待毙!谢琮将她困在此处,必然有其目的。她需要观察,需要了解这座相府,需要找到哪怕一丝可以利用的缝隙!
次日清晨,雨终于停了。天空依旧阴沉,但空气清冽了许多。林奚走出栖云小筑,决定在允许的范围内“熟悉环境”。周嬷嬷如同影子般出现,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既不阻止,也不靠近。
西跨院确实偏僻。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是谢府的中轴线花园地带。太湖石堆叠的假山玲珑剔透,引活水形成的小溪潺潺流淌,奇花异草在雨后更显娇艳。仆役们身着统一的服饰,步履轻快,悄无声息地穿梭忙碌,见到林奚这个陌生面孔,也只是飞快地瞥一眼,便垂目躬身,规矩森严得令人窒息。
林奚的目光掠过那些精美的亭台楼阁,最终投向了东面——昨夜那道目光的来源之地。一座飞檐斗拱气派不凡的三层楼阁巍然矗立,被繁茂的树木和丛生的修竹半环绕着,愈发显得幽深神秘。楼阁的匾额被浓密的树冠遮挡,只能隐约看到“香”字的最后一笔。
“周嬷嬷,”林奚状似随意地指着那座楼阁,“那边景致颇佳,不知是何所在?”
周嬷嬷顺着她的指向看了一眼,刻板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回姑娘的话,那是府内的‘暗香阁’,存放一些旧物典籍之处,平日少有人去。”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说明了用途,也暗示了“无关紧要”和“禁止靠近”。
暗香阁?存放旧物典籍?林奚心中念头微动。谢琮位极人臣,府中藏书阁必定不止一处,为何单独辟出这样一座幽深的阁楼?仅仅存放旧物?她敏锐地察觉到,周嬷嬷在提及此地时,眼神有着极其细微的回避,似乎不愿深谈。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如同游丝般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随风飘了过来。那咳嗽声极其压抑痛苦,仿佛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闷感,却又被某种力量强行遏制着,显得异常虚弱和……诡异!声音的来源,似乎正是暗香阁的方向!
林奚猛地转头看向周嬷嬷。只见这位管事嬷嬷刻板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虽然转瞬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林奚确信自己捕捉到了!那绝不是对一个存放旧物地方的守卫该有的反应!
“嬷嬷,好像有人在咳嗽?听着似乎病得不轻。”林奚试探着问道,目光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周嬷嬷迅速垂下眼帘,恢复了平日的刻板:“姑娘听岔了。许是风吹过竹林的声响。暗香阁久无人居,怎会有病患?姑娘,雨后方晴,湿气重,还是请回栖云小筑歇息吧。”她的语气不容置疑,甚至微微侧身,做出了请回的手势。
那刻意压制却依旧无法完全掩饰的痛苦咳声,周嬷嬷那一闪即逝的惊惶……暗香阁绝对有问题!那里面隐藏着一个病人?一个需要被如此隐秘安置的病人?会是谁?谢琮的家人?还是……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林奚没有再追问。她知道再问下去只会打草惊蛇。她顺从地转身,跟着周嬷嬷往回走。转身的瞬间,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座被林木掩映的暗香阁,眼神深处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这座华丽的囚笼,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加迷雾重重。而那道痛苦的咳声,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她紧绷的神经。
囚鸟入笼,困兽在侧。这座深似海的相府,终于向她露出了冰山之下狰狞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