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驱散了避尘居一夜的寒意和残留的淡淡刺激气味。昨夜的不速之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复归平静,唯有水底潜流暗涌。
林奚彻夜未眠。诊室的油灯亮了一宿。她仔细检查了那片深灰色的粗布碎片。布料是云京底层百姓常用的麻葛混纺,经纬粗糙,厚实耐磨,颜色也是最普通的深灰。这种布料,城南的成衣铺里一天能卖出几十丈,几乎无从溯源。
重点在那几粒灰白色的颗粒上。
它们极轻,质地细腻,像是某种粉末被高温灼烧后凝结的产物。林奚取出一粒,置于银盘之上,小心翼翼地用烛火尖端灼烧。颗粒在高温下并未融化,反而颜色变得更加苍白,散发出一种极其细微的混合着纸张焦糊和某种矿物烧结的奇特气味。
不是普通的草木灰!草木灰遇高温会变黑散开。这更像是某种特制的纸张被完全焚毁后残留的灰烬,其中还混合了特定的矿物质成分,使得灰烬得以凝结成不易碎裂的颗粒状。这绝非寻常百姓家烧毁废纸所能产生的。
林奚的心猛地一沉。她立刻取出存放扳指样本的桑皮纸包,用银针挑出一点那暗红色的混合粉末,小心翼翼地与其中一粒灰白色颗粒并排放在一起。点燃一根极细的蜡烛,将火焰靠近观察两者的反应。
在高温的炙烤下,扳指上的粉末边缘出现了极其细微的熔融迹象,颜色变得更加暗沉;而灰白色颗粒则依旧顽固地保持着形态,只是颜色更加苍白。但林奚敏锐地捕捉到,两者在火焰灼烤下散发出的那缕极其类似矿物烧结的气味!是同一种矿物?或者说,是同一类矿石经过不同处理后的产物?!
扳指上的粉末来自凶器或现场,而这灰烬颗粒,则来自被彻底销毁的某份重要文书?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矿物成分上的关联!昨夜闯入者焚烧了东西?还是他带来的灰烬掉落?
这个闯入者,不仅身手不凡,目标明确,而且很可能接触过与扳指命案核心相关的关键文书!他焚烧的是什么?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因为这灰烬颗粒的出现,似乎有了一根隐隐串联的线。目标是谁?谢琮?金石阁?还是那个酷似阿吉的背影?亦或是……三者之间本就存在某种联系?
林奚将布片灰烬颗粒和粉末样本分门别类收好,思绪如潮。她必须弄清楚那灰烬的成分,特别是其中的矿物来源!这或许是破局的关键钥匙。
就在她整理思绪,准备再次出门,去更深入调查矿物来源时,院门外传来了沉稳而规律的敲门声。
笃笃笃。
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官家特有的隐含威势的节奏感。
林奚动作一顿,眼中瞬间闪过警惕。她迅速将桌面可疑的物品收好,整了整衣衫,走到院中。她没有立刻开门,隔着门板问道:“哪位?”
门外传来一个沉稳而略显苍老的声音:“林大夫在家吗?老朽是郭府管家郭福,奉我家老爷之命,特来相请。”
郭府?林奚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位在朝堂上刚首不阿与谢琮针锋相对的刑部尚书郭攸之!他找自己做什么?
林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疑,拉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一位身着深青色管事服头发花白身形挺拔的老者。他面容肃整,眼神锐利却不失礼数,身后停着一辆半新的青帷马车,车辕上坐着一名沉默寡言的车夫。正是曾在澄心殿外见过的郭府管家郭福。
见到林奚,郭福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林大夫,冒昧打扰。我家老夫人近来旧疾复发,夜间咳喘难安,府上惯用的药方总不见大好。听闻林大夫医术精湛,尤其擅长调理沉疴旧疾,故我家老爷特命老朽前来相请,劳烦林大夫过府一趟,为老夫人诊视一番。诊金自当丰厚奉上。”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合情合理。一位孝子为母延医,再正常不过。郭攸之在朝中素有清名,其母体弱多病也并非秘密。
但林奚的心却在缓缓下沉。郭攸之身为刑部尚书,位高权重,宫中医术精湛的大夫何其多?为何指名要找她这个城南开小诊所名不见经传的“铃医”?是巧合?还是……与乱葬岗的验尸有关?与那枚扳指有关?甚至……与昨夜那个闯入者有关?
郭福的目光平静地看着林奚,似乎只是在等待她的回答。但那眼神深处,却有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林奚知道,这绝非一次寻常的“问诊”。
她微微敛眸,掩去眼中的所有情绪,再抬眼时,己是一派医者面对病患家属的平和与关切:“郭管家言重了。为长者诊治,医者本分。还请稍候片刻,容我带上药箱。”
“林大夫请便。”郭福侧身让开。
林奚转身回屋,迅速整理好必备的银针和一些常用应急药材。她的手指在触碰暗格里那枚冰冷的扳指时,微微停顿了一下。最终,她没有带它。这趟郭府之行,是福是祸尚未可知,绝不能轻易暴露。
她背上药箱,锁好院门,坐上了那辆看似普通却代表着刑部尚书府邸的青帷马车。马车平稳地行驶在清晨的街道上,朝着权贵云集的城东驶去。林奚掀开车帘一角,看着窗外逐渐变换的景致,从市井的喧嚣到高门大户的森严,心头如同压着一块巨石。
郭攸之的书房里,等待她的,仅仅是诊脉开方吗?这位以耿介著称的老臣,在这场刚刚拉开帷幕的诡谲棋局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他是执棋者,还是……另一枚更大的棋子?
马车驶入一条幽深宽阔的巷子,在一座气势恢宏门楣高耸石狮威严的府邸前停了下来。黑漆大门上方,“敕造郭府”西个鎏金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棋局,己然向她展开了第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