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西安人的城墙下吃西安人的火锅
暮色中的长安明城墙像一条沉睡了的巨龙,斑驳的墙砖上镌刻着六百年的风霜。
费欧拉如同仰望半个月前大唐芙蓉园的“唐韵轩”一样。她仰头望着这座世界上保存最完整的古代城垣,恍惚间觉得自己就像长安古城城墙缝隙里长出的一株渭河边常见的蒲草,在这座古老与现代交织的城市里倔强地活着。
“发什么呆呢?”孔祥玲拍了拍她的肩膀,“今天太感谢你了,走,姐带你去个好地方。”
她们沿着顺城巷向西走去,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镜。路两旁是鳞次栉比的酒吧,霓虹灯在暮色中渐次亮起,将整条街染成暧昧的粉紫色。
榴园酒吧街的夜生活刚刚开始,穿着时髦的年轻男女三三两两地从她们身边经过,空气中飘荡着香水、酒精和烤肉混合的荷尔蒙躁动的气味。
“就这家吧,'长安夜话',老板是我们秦都的老乡。”孔祥玲熟门熟路地推开一扇仿古木门。
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酒吧内部装修成盛唐时期一家客栈的风格,墙上挂着《韩熙载夜宴图》的复制品。
每张桌子上,都摆着造型别致的宫灯,正常时是昏黄色,当宾客需要服务,拍一下小宫灯,就会切换成别的颜色,服务人员就会快速过来,是个很讨巧也很走心的设计。
费欧拉刚坐下就注意到邻桌几个年轻女孩正举着手机自拍,她们穿着唐装,梳着发髻;脸上涂着闪亮的彩绘,笑声像银铃般清脆。
曾几何时,她和马炅炅那些闺蜜,也这样没心没肺地笑过。
“两杯'长安贵妃醉',加冰。”孔祥玲对服务员说完,转头看向费欧拉,“知道为什么叫这名吗?老板说他翻遍了古籍,自己考证出来杨贵妃最爱饮用石榴酿酒。”她指了指窗外,暮色中隐约可见城墙根下几株石榴树。当下,正是榴花似火的季节。
费欧拉努力回想着自己有限的文学和历史功底,似乎与那位贵妃有关的,才疏学浅的自己只能背诵那句“无人知是荔枝来”。
酒上来后,孔祥玲一口气喝了小半杯,冰块的凉意让她打了个哆嗦。
“今天多亏了你,”她放下酒杯,析长洁白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杯壁上的水珠。
“李主任那个单子我跟了三个月,没想到你几句话就拿到了准话~!”
费欧拉想起下午在妇幼保健院的情景,自己着实是汗颜。
初次陪同拜访客户,自己专业知识又极度贫乏,自己下午还真就只能是去打酱油、去瞎贫。
本来嘛,自己才入职几天?到底归属在销售部、总裁办、人资部都搞不清;人资部门甚至说,除了入职当天那几张A4纸,自己连入职培训都不用,爱干什么干什么。。。
今天,就连妇幼保健院要的是什么听力监测设备还是什么听力筛查设备,自己现在都还傻傻搞不清楚。
关于这一单,交期是多久?更简单的,到底是几万块还是几十几百万都不知道。
在内心,费欧拉觉得自己应该归属在“寸功未立”的范畴内。
“其实。。。”费欧拉刚要开口,酒吧的灯光突然暗了下来,舞台上的乐队开始演奏一首民谣。主唱是个扎着脏辫的姑娘,声音沙哑地唱着:
“长安城的栀子花开了又谢了,护城河的水涨了又落了。。。”
孔祥玲的目光变得飘忽,她掏出手机看了眼屏保——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孩站在咸阳湖边,笑容有些勉强。“我的宝贝儿,”
她将手机转向费欧拉,“现在的小朋友就是长的很快,现在都是有心事的年纪了,前几天跟我说要尊重孩子们的隐私,进孩子的房间,也要先敲门了。”
酒精让孔祥玲的话匣子彻底打开。她说起自己如何从一个县城医院的护士转行做医药代表,如何在男人扎堆的医疗器械行业杀出一条血路。
“那会儿背着样品箱跑遍秦都市区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医院,最怕下雨天,一些试纸样品淋湿了就得自己赔。”她的指尖敲击着手机屏幕,“后来遇到我老公,他是卫生局的科员,说女孩子别这么拼。。。”
舞台上换了首节奏激烈的英文摇滚,鼓点震得桌面微微颤动。孔祥玲的声音被淹没在声浪里,费欧拉只能从她的口型判断她在说“闹到要分居了”、“孩子跟她不亲”之类的词。
那一刻,她突然注意到孔祥玲眼角细密的皱纹和发根处新长出的白发,在变幻的灯光下忽明忽暗。
“你知道吗?”孔祥玲凑近她耳边大喊,“我最讨厌过年!一大家子围坐着吃饭,孩子往她奶奶怀里钻,老公嫌我总也顾不上家里。。。”她的笑声里带着哽咽,“女人这一辈子,到底为谁活啊?”
费欧拉无言以对。她想起自己离婚时,张伟说的那句“你永远只考虑自己想要什么”。
此刻城墙上的大红灯笼,倒映在贵妃醉的酒杯里、冰块上,碎成一片猩红。
费欧拉想起一个出身陕地的大导演老谋子,他的早期作品《红高粱》,大片大片明艳的色调,大黄,大红,映的的是这一片的水与土,讲的这一带的人与情。
“聊点别的,”孔祥玲突然转移话题,眼神却变得警惕:
“我们组夏天那个瓜怂,是不是最喜欢在办公室乱传话?”没等费欧拉回答,她就自顾自地摇头,“那丫头嘴快但心不坏,熟了以后就好了;倒是张颖。。。”她做了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跟谁都热络的人,往往最凉薄。比如”她用口型比了一个“张”的发音。
话无声,但她看费欧拉的眼神,应该是懂了。
但这个话题,让费欧拉实在是不好接话。
同事跟你一起讨论其他同事的是非,是最考验你对《无间道》理解的时刻;黄Sir会逼你一个三年又一个三年,琛哥却是会随时要了你的小命。
虽然费欧拉有着三年警官学院的专业培训,但依旧玩不转这些背后是非。
万幸,小锦鲤费欧拉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
费欧拉赶紧捞起来,是市场部经理丁霞发来的消息:
【你们今天见妇幼保健院的李主任了?我听说那老太特别难搞,没为难你们吧?】
费欧拉正要回复,孔祥玲一把按住她的手:
“出来玩就别看手机了,来,喝酒!”
夜渐深,酒吧里的人越来越多。几个穿着汉服的姑娘在对面马路边,一个“我在长安很想你”的路牌下拍照。
小姑娘们衣袂飘飘,宛如从壁画中走出的唐代仕女。
费欧拉望着她们出神,恍惚间想起自己大学时也淘宝过差不多的同款,只是那时候的唐装衣服料子似乎没有现在同款的好,那时候还是男朋友的张伟,笑话她穿齐胸襦裙,就活像套了个麻袋。。。
“我去趟洗手间。”孔祥玲站起来。
独自一人的片刻,费欧拉打量着西周。吧台边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在小饮,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角落里一对小情侣头碰头地共饮一杯鸡尾酒;舞台上乐队换了首《西安人的歌》,全场跟着大合唱:“西安人的城墙下是西安人的火车。。。”
孔祥玲回来时眼睛红红的,但妆很精致,显然这一小会,孔大美女还去补过妆。
“出去走走吧,”也不知道谁提议的,俩个都有点微醺女人,结伴出来。
这点酒,对费欧拉说,无感;但看孔祥玲似乎有点醉意,她也醉了起来。
护城河上没有游船,但环城南路的车流,川流不息,汇聚成车水马龙,汽车引擎的轰鸣,时不时能穿透绿林,震颤河边的人们。
费欧拉突然想起小时候,自己练完琴,如果天还没黑,父亲会带她去毛纺厂的空地上去放风筝的情景。那会儿母亲总说父亲耽误孩子学习,不务正业。
现在想来,那些“不务正业”的时光,反而是记忆里最明亮的片段,比恋爱还甜。
孔祥玲叫了一个代驾走了,费欧拉也叫了一台网约车。费欧拉上下班的专属小电驴,停在了公司楼下,没有参与今晚的局。
费欧拉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想起张拉拉那天的那幅画。画上有三个小人,中间那个戴着夸张的警帽;或许,孩子终究还是想念爸爸的。
手机又亮了,是马炅炅发来的语音:
“姐们,你猜怎么着?我那个送玫瑰的网友,居然是同行,还是死对头电信公司的!”
费欧拉没有回消息,她锁了屏,继续往外望去。
夜色长安黑如墨,街道旁的灯笼般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在车窗后方湮灭。费欧拉轻轻叹了口气。在这个拥有三千年历史的城市里,每个人的故事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但对每个具体的人来说,却是一整个需要咬牙撑住的整个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