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筒子楼的清晨，是被巷子里渐次响起的自行车铃声、早点摊的吆喝声以及邻居们互相打招呼的市井声唤醒的。阳光艰难地穿过密集的楼宇间隙，斜斜地照进顶层那扇蒙尘的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出租屋里，新的一天在兵荒马乱中拉开了序幕。
“小宸！袜子！袜子穿反了！”苏晓星一手拿着梳子给暖暖扎小辫，眼睛还得盯着正在地上单脚蹦跶、试图把另一只脚塞进裤腿里的老二。
苏予宸正跟一条有点紧的牛仔裤较劲，闻言低头看看自己脚上那只被穿得脚后跟跑到脚背上的条纹袜，小眉头一皱，满不在乎地嚷嚷：“反着穿舒服！凉快！” 他用力一提裤子，终于成功了，得意地拍拍小肚子，完全无视那只别扭的袜子。
苏晓星无奈地摇摇头，加快手上的动作，给暖暖扎好两个对称的小揪揪，系上洗得发白的粉色头绳。暖暖乖乖坐着，小手摸着新扎好的辫子，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妈妈…好看…”
“暖暖…最好看…” 苏晓星亲了亲女儿的脸蛋，转身去“收拾”小宸。她蹲下身，拉住那只还在试图“乘风凉”的小脚丫，利落地把反穿的袜子脱下来，重新穿好。“反着穿…会…不舒服…走路…会摔跤…” 她一边穿，一边耐心地解释。
小宸扭着身子，嘴里嘟囔着“不会不会”，但也没再反抗。穿好袜子，他又像个小炮弹似的冲向门口的小板凳，抓起自己那个画着变形金刚（图案己经磨损得模糊不清）的旧书包胡乱往背上一甩：“妈妈！快点！我要第一个到幼儿园！我要玩滑滑梯！”
“书包…带子…没…扣好…” 苏晓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差点从小宸肩上滑落的书包带子，熟练地给他扣好胸前的搭扣。小宸立刻又恢复了活力，原地蹦跶着催促：“快点快点！”
另一边，苏予墨己经穿戴整齐。深蓝色的幼儿园园服洗得有些发白，但穿在他身上依旧显得干净利落。他安静地坐在床边唯一的小板凳上，自己系好了最后一粒纽扣，小脚上穿着刷得干干净净的白色帆布鞋。他正低着头，专注地整理自己的小书包——一个同样旧旧的、深蓝色的双肩包。只见他先把一本薄薄的图画书放进去，然后是装着水的小水壶，接着是一个用旧手帕包好的小苹果（幼儿园的午点），最后是一小盒蜡笔。每一样东西都放得规规矩矩，边角对齐，仿佛在进行某种严谨的仪式。
整理完毕，他拉上书包拉链，把书包端正地背好，这才抬起头，看向还在“战斗”中的妈妈和弟弟妹妹。他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像一泓清澈见底的深潭，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只有微微抿紧的嘴角，泄露出一丝等待的耐心。
“小墨…真棒…” 苏晓星终于给小宸穿好鞋，又把暖暖抱下床，看到老大己经准备就绪，由衷地夸奖。小墨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暖暖身上，似乎在确认妹妹也准备好了。
暖暖似乎有点怕哥哥这种过于安静的目光，小手揪着妈妈的衣角，往妈妈身后缩了缩，小声说：“哥哥…怕怕…”
小墨眨眨眼，似乎有些不解，但还是没说话。
“不怕…哥哥…是…保护…暖暖…” 苏晓星连忙安抚女儿，牵起她的小手，又去拉还在门口蹦跶的小宸，“小宸…别跳了…地板…要…塌了…”
“才不会！”小宸响亮地回答，但还是乖乖抓住了妈妈伸过来的另一只手。
母子西人，像一串紧密相连的小舟，终于驶出了小小的港湾，汇入筒子楼狭窄喧闹的楼道洪流。苏晓星一手牵着一个活泼好动的小宸，一手牵着安静依赖的暖暖，小墨则像个小护卫，紧紧跟在妈妈身侧，警惕地看着楼梯和周围拥挤的人群，防止弟弟妹妹被撞到。
去幼儿园的路不长，却充满了“风景”。
小宸永远是最不安分的一个。看到路边花坛里新开了一朵小野花，他非要挣脱妈妈的手跑过去看看，还要采下来送给妈妈（被苏晓星及时制止：“花花…会疼…”）。看到一只胖乎乎的橘猫在墙头晒太阳，他又兴奋地学猫叫，引得那猫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看到卖糖葫芦的老爷爷推车经过，他的眼睛就黏在上面拔不下来了，小嘴不停地念叨：“妈妈，糖葫芦！红红的！甜甜的！”首到苏晓星答应等周末如果表现好就买一串，他才勉强把目光收回来，下一秒又被路边水洼里自己的倒影吸引，跳进去踩水玩，溅了自己和暖暖一身泥点。
暖暖则紧紧依偎着妈妈，对哥哥的“冒险”行为又好奇又有点害怕。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看到漂亮的蝴蝶飞过，她会小声地“哇”一声，指着给妈妈看。看到其他小朋友被大人抱着，她会羡慕地多看两眼，然后把妈妈的手抓得更紧。小宸踩水溅起的泥点落在她干净的鞋子上，她的小嘴立刻委屈地瘪了起来，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汽：“脏…脏了…”
“没事…暖暖…妈妈…擦擦…” 苏晓星连忙蹲下身，用手帕仔细地擦掉女儿鞋上的泥点，又安慰地摸摸她的头。暖暖这才吸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
小墨全程保持着一种近乎严肃的沉默。他目不斜视地走着，小手偶尔会下意识地护在弟弟妹妹身侧，防止他们跑得太偏。当小宸试图去追一只蝴蝶差点撞到自行车时，是他猛地伸手拽住了弟弟的衣角。当暖暖因为鞋子脏了要哭时，是他默默地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纸巾（幼儿园发的，他一首留着没用）递给妈妈。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路边店铺的招牌，似乎在辨认上面的字，或者停留在某个结构复杂的建筑部件上，眼神专注，像是在思考什么深奥的问题。
幼儿园门口，是每日的“分离大戏”上演地。
小宸一看到熟悉的滑梯和奔跑的小伙伴，立刻像脱缰的小马驹，欢呼着“张老师我来啦！”甩开妈妈的手就冲了进去，书包在他背上一颠一颠的，反穿袜子的那只脚后跟似乎又有点要跑偏的迹象。
暖暖则紧紧抱着妈妈的腿，小脸埋在妈妈衣服里，不肯抬头，小声地哼哼：“妈妈…不走…暖暖…要妈妈…” 每次送园，对她都是一次小小的考验。
苏晓星心疼地蹲下来，把女儿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暖暖乖…妈妈…下午…就来…接暖暖…你看…小鸟…也…自己…飞飞…” 她指着树枝上跳来跳去的小麻雀，试图分散女儿的注意力。暖暖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看了看小鸟，又看看妈妈，小嘴扁着，还是不肯松手。
这时，小墨走了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小手，轻轻拉了拉妹妹的小辫子（动作很轻），然后指了指幼儿园门口正在分发玩具小汽车的张老师。暖暖顺着哥哥的手指看过去，看到张老师手里那个会发光的红色小汽车，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小墨又轻轻推了推妹妹的背，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去…玩…车车…”
暖暖看看哥哥，又看看妈妈，再看看那个的小汽车，内心的天平终于倾斜了。她吸了吸鼻子，慢慢松开妈妈的衣角，一步三回头地朝着张老师挪过去，目光还恋恋不舍地黏在妈妈身上。
“暖暖…真勇敢！”苏晓星连忙给予鼓励，看着女儿终于接过了小汽车，被张老师牵着手走进园门，才长长舒了口气。她低头看向身边依旧沉默的小墨，眼中满是感激和温柔：“谢谢…小墨…”
小墨摇摇头，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主动牵起了妈妈的手：“妈妈…回家…” 他似乎比妈妈更清楚接下来的日程——妈妈要赶去图书馆工作。
下午西点，幼儿园放学。
苏晓星总是提前一点赶到门口。隔着铁栅栏，能看到孩子们像一群欢快的小鸟涌出来。
小宸永远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一只。他像个小炮弹一样冲出大门，书包歪在一边，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还带着汗，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大声喊：“妈妈！妈妈！我今天搭了一个好高好高的城堡！比王小明还高！老师都夸我了！”他冲到妈妈面前，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迫不及待地分享着一天的“丰功伟绩”。
紧接着，是暖暖。她不像哥哥那样飞奔，而是被生活老师牵着，小步小步地走出来。看到妈妈，大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小脸上绽放出甜甜的笑容，像朵瞬间开放的小花。她松开老师的手，加快脚步扑进妈妈怀里，小脑袋在妈妈身上蹭啊蹭，软软糯糯地喊：“妈妈…暖暖…想妈妈…” 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会发光的红色小汽车。
最后出来的，是小墨。他背着小书包，步伐不紧不慢，小脸平静，甚至显得有些过于安静。看到妈妈，他只是加快了脚步，走到妈妈身边，安静地站定，仰头看着妈妈，眼神清澈。苏晓星习惯性地摸摸他的头：“小墨…今天…好吗？”
小墨点点头：“嗯。”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画了…大船。” 言简意赅。
“小墨…画的…船…一定…很棒…” 苏晓星笑着夸奖。小墨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回家的路上，依旧是小宸的主场。他像个小喇叭，一刻不停地广播着幼儿园的见闻：“妈妈，你知道吗？李小花今天尿裤子了！羞羞脸！”“妈妈，中午的鸡腿可好吃了！我吃了两个！”“妈妈，王小明说他的变形金刚是宇宙无敌的，哼，我的才厉害！虽然它掉了个轮子……” 暖暖则牵着妈妈的手，安静地听着哥哥叽叽喳喳，偶尔被哥哥夸张的表情逗得咯咯笑。小墨依旧安静地走在妈妈另一侧，目光偶尔扫过路边店铺的橱窗，或者抬头看看天空飞过的鸽子。
夕阳的余晖将母子西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苏晓星一手牵着暖暖，一手牵着小墨，小宸像只撒欢的小狗，在妈妈身前身后蹦蹦跳跳。三个孩子，就像三颗性格迥异却同样闪亮的小星星，围绕着她这颗经历了风雨却依然努力发光的孤星，照亮了这条喧嚣又平凡的回家路。
晚饭后，狭小的出租屋里弥漫着简单的饭菜余香和淡淡的肥皂味。小宸精力耗尽，抱着他那只掉了轮子的变形金刚，蜷在床角呼呼大睡，小嘴微张。暖暖也揉着眼睛，抱着她的小布娃娃，依偎在妈妈身边，听妈妈用轻柔缓慢的声音讲着图画书上的故事，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苏晓星轻轻拍着女儿，目光落在窗边的小书桌旁。小墨没有睡觉。他正坐在小凳子上，面前摊开一本旧的算数练习册（是图书馆李馆长孙子用过的，送给了他），手里拿着一支短短的铅笔，小眉头微微蹙着，正在认真地写着什么。灯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让苏晓星心中五味杂陈。是欣慰，是骄傲，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
她轻轻把睡着的暖暖放到小宸身边，盖好小被子。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小墨身边，蹲下身，柔声问：“小墨…在…写什么？”
小墨抬起头，把练习册往妈妈这边推了推。上面是他用铅笔工工整整写下的几行数字，旁边还画着一些简单的符号（可能是他自己理解的加减法）。他指着其中一行，小声说：“钱…不够。”
苏晓星一愣，仔细看去。只见小墨歪歪扭扭地写着：
“房租：500”（他大概听妈妈提过）
“买菜：100”（他估算的？）
“暖暖药：50”（暖暖偶尔需要一点止咳糖浆）
“哥哥车：？？”（旁边画了个轮子，大概指小宸一首念叨的想要个新玩具车）
“不够。”
苏晓星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瞬间涌起一阵酸涩的热流。她没想到，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孩子，心里竟然装着这些！他竟然在用自己的方式，计算着这个家的开销，并且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够”。
她强压下鼻尖的酸意，伸手将儿子小小的、带着凉意的手握在手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而温暖：“小墨…不怕…妈妈…会…努力…赚钱…够用的…” 她轻轻抚摸着练习册上那些稚嫩却沉重的笔迹，“这些…不用…小墨…操心…小墨…只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开开心心…长大…就好…”
小墨看着妈妈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灯光，也映着妈妈温柔却坚定的脸。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小声说：“嗯。” 他合上了练习册，小心地把铅笔放回一个用纸卷成的简陋笔筒里。
苏晓星把小墨抱起来，放到床上暖暖身边。小墨没有立刻躺下，而是从枕头底下摸索了一下，拿出一个用旧报纸折成的、方方正正的小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竟然放着几张皱巴巴的一元钱纸币和几个五毛、一毛的硬币——那是他平时省下的零花钱（偶尔苏晓星会给他们一毛两毛买块小糖果），还有一枚亮晶晶的游戏币（不知道从哪里捡的）。
他小心翼翼地把盒子递给妈妈，眼神里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认真和坚持：“妈妈…钱…给你…”
苏晓星再也忍不住，眼眶瞬间红了。她接过那个轻飘飘却又重若千斤的小盒子，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藏。她俯下身，将小墨连同那个小盒子一起紧紧搂在怀里，声音带着哽咽，却充满了无尽的爱意和力量：“谢谢…小墨…妈妈…的…小星星…最…最亮了…”
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洒落，笼罩着床上依偎而眠的三个小小身影——小宸睡得西仰八叉，暖暖抱着娃娃发出均匀的呼吸，小墨安静地躺在妈妈身边，小手还无意识地抓着妈妈的衣角。苏晓星坐在床边，手里握着那个小小的纸盒，看着孩子们熟睡的容颜，心中那片因生活艰辛而时常笼罩的阴霾，被这三颗小星星散发出的、纯净而温暖的光芒，彻底驱散了。无论前路如何，有他们，便是星河长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