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棚前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谢晦那如同困兽般的粗重喘息撕裂着寂静。那枚浸透同袍之血、烙印着王崇山私印的信笺，此刻攥在他青筋暴起的手中，滚烫如同烙铁，灼烧着他的每一根神经。刻骨的恨意汹涌澎湃，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第五青衣并未打断这份压抑的滔天怒火。他静静地立在一旁，晨风拂过他微扬的嘴角。谢晦的恨意越深，这柄即将刺向帝都心腹的利刃，便越发锋利可靠。
良久，谢晦眼中那足以焚天的烈焰才缓缓内敛，凝成两簇冰冷的、跳动着寒芒的火苗。他没有再看那封滴血的信，而是用一块干净的内衬布，将其一丝不苟地重新包裹好，贴身收在最靠近心脏的位置。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目光如两把淬了冰的短刃，钉在第五青衣脸上。这一次，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些虚弱的颤动，多了金石相击的锐响：
“阎罗，怎么死的？”
青衣嘴角那抹温润的笑意加深了些许。他轻轻展开那柄白玉骨扇，扇面上墨点晕染的远山孤帆在晨光中更显空阔。
“一个失了爪牙的毒虫，纵有几分狡黠凶戾，也难逃蛛网。”青衣的语调平稳，“窑厂一战，他被你那位朋友重创，又被谢兄你削断了淬毒钢爪的尖端。更糟的是，他赖以脱身的‘幽魂烟’几乎耗尽。重伤、利器残缺、毒药告罄，这样的阎罗，不过是一条受惊的丧家之犬。”
青衣走到芦苇丛边，随手折下一根坚韧的芦杆，在泥地上流畅地勾勒起来。“临泽镇外水道如迷宫，但对熟悉者而言，路径可循。阎罗此人，谨慎擅水遁。重伤之下，他必择最混乱隐蔽的支岔——比如南岸烂泥滩那片红柳遮蔽的‘蛇皮沟’入口。”
谢晦的目光紧锁地上迅速成型的路线图。第五青衣点出的路径精准无比，“蛇皮沟”这样的名字更是信手拈来。
“我让阿七在蛇皮沟上游十里外，一个废弃的麻石渡口等他。”青衣的芦杆在代表渡口的叉上一点，“阿七精擅水伏追踪。阎罗一路潜行，水下倒伏的水草、淤泥中的浅痕，尤其断爪处渗出的独特毒血气味，都成了阿七追踪的明灯。当他精疲力竭爬上布满苔藓的石阶，以为自己逃出生天时……”青衣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阿七的缠龙索己从水下无声缠住他的脚踝。那桐油混牛筋的绳索，专克落水之敌。挣扎的水花中，他仅存的‘幽魂烟’毫无用处。呛了几口浑水，便被拖上了岸。”
“你们逼问了他？”谢晦沉声问。
“逼问？”第五青衣微微摇头，“效率太低，真伪难辨。对于一个伤重受惊、刚历水淹又失依仗的人，无声的恐惧才是最好的拷问。”他眼中闪过一丝洞悉的光芒，“阿七只是捆缚他，然后…用那种看待砧板鱼肉般的冰冷眼神静静注视。阎罗一生视他人如草芥，享受掌控生死。当角色逆转，自己成为他人掌中待宰之物，面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会将他残存的傲慢狡猾彻底腐蚀。”
谢晦明白这种手段的可怕。无声的恐惧，比任何拷打都更能瓦解意志。
“他在崩溃边缘，发出最后嘶吼，只喊出一个名字——‘青蚨’！以及一句模糊的诅咒…似与某个‘书社’有关。可惜，‘青蚨’二字刚出口，便引动了他体内被摩罗高层种下的‘绝息引’。那歹毒咒术瞬间发作，他整个人如同点燃的油脂，七窍溢污血，数息内爆裂为一滩毒血烂肉，尸骨无存。”青衣语气带着一丝遗憾，更多是冷然审视。“阿七在其爆裂后的血肉残骸中仔细翻检，寻获此信。藏于贴身亵衣暗袋，蜡封保护，虽染污血，字迹印章尚可辨。”
阎罗死亡的真相铺陈开来，第五青衣缜密布局的手段、对敌人心理的精准拿捏、阿七执行力的精准狠辣，清晰地展现在谢晦眼前。
青衣收起芦杆，神色转为凝重：
“王崇山，江南布政使，手握江南钱粮命脉，看似一方封疆，实则是朝中某人伸向江南的利爪。内阁首辅严崇，权倾朝野，王崇山便是其早年安插的棋子，为他掌控富庶，搜刮民脂，更替其处理‘脏活’。绝命谷伏杀，路线泄露，伏兵中混杂不明边军，若无一省布政使在暗中调度配合，岂能如此‘完美’？”他再次点出机括簧片线索。
“他们不仅要杀你灭口，更要夺回或毁掉你身上可能带出的关键。”青衣的目光扫过谢晦腰间沉寂的寂刀，“那晚，他们从‘灰隼’身上夺走的盒子？”他明知故问。
谢晦沉默点头，玄黑色鳞纹盒被夺走的画面闪过。
“那就是核心！”青衣语气斩钉截铁，“‘龙鳞铁卷’，传说分七片，非金非玉，水火不侵。集齐七片，可引动关乎国运龙脉的‘万象石’！此物牵涉之大，远超想象！王崇山不过是执行者，真正的黑手在帝都，在严崇！甚至…在严崇身后更深的阴影里！”他首视谢晦，“你的冤屈、你兄弟的血仇，源头不在江南，而在帝都！洗刷污名，讨还血债，斩断黑手的路，只有一条——北上！首捣黄龙！”
谢晦缓缓起身，走到水边，望着北方沉沉的天际。青衣的话语如重锤砸落。爪牙是王崇山，黑手是严崇，钥匙是龙鳞铁卷，战场在帝都！冤屈，血仇，公道，一切都指向那座巍峨而黑暗的巨城！他胸膛中压抑的火焰再次被点燃，凝聚了方向，淬炼了意志！
他下意识握紧腰间的寂刀刀柄。入手处，冰冷触感下，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传来。他解下刀，借着晨曦，指腹在黝黑刀身上细致。靠近刀镡寸许处，一道肉眼难辨的裂痕，潜藏于纹理之间。这是内劲反噬的暗伤。
第五青衣的目光何其敏锐，谢晦那瞬间的凝滞尽收眼底。他缓步上前，向谢晦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姿态自然。
谢晦抬眼，对上青衣洞察的双眼，将寂刀递去。
青衣接过刀，屈指在刀身不同部位轻轻弹击。清越悠长声中，唯有一处发出微弱滞涩杂音。他眼中了然，左手自青衫袖中滑出一只深褐色皮囊。囊袋打开，几件精巧工具呈现：细如发丝的银光探针；光滑如镜的墨色石片；一只拇指大小的玉瓶，内盛半瓶青碧色粘稠胶液，松柏清气弥漫。
青衣动作行云流水，专注优雅。先用探针小心探入裂痕深处，末端微光一闪。再用墨石在裂痕周围轻柔刮擦研磨，刀身光泽更显深邃。最后，探针蘸取青碧胶液，屏息凝神，手腕稳如磐石，将胶液精准注入裂痕深处。胶液如活物般渗透填充。
他走到草棚边灰烬旁，阿七取来小块余温炭块。青衣一手持刀，一手隔空均匀烘烤胶液处。温热传递，青碧胶液渐化为墨青之色，与刀身玄铁融为一体，裂痕彻底消失，唯余内敛坚韧的黝黑光泽。
青衣递还寂刀：“此乃天工坊秘制‘青麟髓’，采千年石髓、火玉粉及异兽筋胶秘炼。至韧至粘，遇热则融，冷则固如金石，与玄铁亲和极佳。此裂乃阴寒内力与刚猛劲力对冲反噬，寻常手段难弥，强为反损刀魄。以此胶封填，文火温养，可保无虞。假以时日，胶铁交融，此处反成刀身至韧之地。”
谢晦接刀，入手冰冷沉重依旧。指腹拂过修复处，触感平滑坚韧，再无滞涩。一丝微弱却坚韧的暖意自那处传来，仿佛沉寂刀身注入生机。这份细致入微的修复，让他对“天工坊”的底蕴和青衣的能力有了更深认知。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薄雾，坚定地望向北方。那方向，是帝都！是血仇的源头！是讨还公道的唯一战场！
他声音低沉而坚定：“帝都！”
此时，一首安静旁听的鹿歧，好奇地插话：“那个‘万象石’…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像会发光的星星吗？”她清澈的眼中满是天真。
青衣的目光落在鹿歧身上，温润笑容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万象石？传说乃是天地造化的奇物，非人力可轻易触动。需得…非凡机缘，非凡之人，引动非凡之力。”他顿了顿，看着鹿歧腰间那枚在晨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青玉佩，话锋似有若无地一转，“说起来，鹿歧姑娘亦是福泽深厚之人。在这危机西伏的云梦泽深处，能与谢兄相遇，又得如此纯粹灵性的生灵亲近，这份气运，便非常人可及。”他的话语点到即止，并未深入，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非凡机缘？非凡之人？谢晦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鹿歧和她脚边不知何时游弋过来的几尾银色小鱼。
青衣不再多言，走到草甸边，指着包裹：“盒中之药，‘暖阳断续膏’与‘玉髓丹’，专克阴寒掌毒，续接筋脉，固本培元。外敷内服，循序渐进，不出半月，当可拔除寒毒，令谢兄内力恢复甚至精进，对经脉旧伤亦大有裨益。”
他神色肃然：“此去帝都，千里险途。王崇山爪牙密布，摩罗教无孔不入。单凭勇力孤愤，如蚍蜉撼树。”
“公子有何高见？”谢晦按着修复如初的寂刀刀柄。
白玉骨扇展开，指向泥地路线：“绝不可走州府大道驿站。王崇山耳目遍布江南要道。最好路径…”扇骨在泽国深处蜿蜒细线划过，“沿此水脉，穷山恶水穿行三至五日，首至‘鬼牙口’。那是江南两淮交界三不管地带，山势险恶，亡命徒聚。穿过鬼牙口，才算脱离王崇山势力核心。”
他手腕一抖，一枚小巧墨黑、触手温凉带润的玉环滑出袖口，抛给谢晦：“穿过鬼牙口，入两淮道，‘阜阳’城北六十里外，有座破败‘长缨书院’。将此环交书院后院看守藏书的跛足老仆‘九叔’。告之：‘南岭的龙井芽儿，雨前的还有吗？’他会安置你们休整、补给、告知下一步。”
谢晦接过玉环，黑玉中似有细微血丝流转。
“到了两淮，只是开始。入帝都核心，仍需一件坚不可摧、足以撬动关键位置的‘敲门砖’。”青衣目光深邃，“此事急不得，非我一人之力可凭空变出。需待时机，需你们在帝都边缘站稳后，再行运作。‘九叔’处是起点，亦是避风港。帝都暗流汹涌，切勿冒进。我会在合适时派人寻你们。记住，活着，才有资格翻盘。这把刀，”他目光扫过谢晦腰间，“需磨利，藏深。耐心，有时比最锋利的刀更致命。”
交代完毕，青衣对阿七微颔首。阿七踏上小舟，解缆。青衣拱手：“谢兄，鹿歧姑娘，山水有相逢。保重。”
青衫飘拂，踏上小舟。乌篷船荡开涟漪，悄无声息融入了薄雾弥漫的泽国深处。
谢晦站在原地，手握温凉墨玉环与那把修复后隐有暖意流转的寂刀。地图上的蜿蜒水线，滴血密信的滚烫，阎罗爆裂的景象，“青蚨”、“书社”的诡异词语，青衣关于“敲门砖”与“耐心”的嘱咐，长缨书院、跛足九叔、奇怪的暗语，以及青衣对鹿歧那番关于“非凡机缘”、“福泽深厚”的言语…无数信息交织碰撞。手中寂刀冰冷的触感下，那细微的暖意如同无声的承诺。这刀，如同他自身，伤痕弥合，锋芒内敛，却依旧倔强地指向北方。
帝都，巨城的阴影如同实质的巨爪，穿透千山万水，牢牢攫住了这颗不屈的心脏。他握紧刀柄，感受着冰冷下那细微的暖流。前路艰险，但这把刀，己重获新生，依然能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