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12月 青浦水域
冰冷,无边的冰冷。身体仿佛被冻在冰里,意识在粘稠的黑暗中漂浮、碎裂。只有左肩那团持续燃烧的、撕裂般的剧痛,是证明她还活着的唯一锚点。偶尔,一丝微弱的暖意会从紧握的右手传来——那枚染血的校徽,像一颗微弱的心脏,在掌心搏动。
“哗啦……哗啦……”
单调的桨声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细碎的水声,像是船底擦过芦苇的窸窣。一股浓重的、带着水腥和泥土气息的风,吹拂在脸上,比江心那刺骨的寒风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薇……白薇姑娘!醒醒!我们到了!”
一个遥远而焦急的声音,穿透层层迷雾,试图将她从黑暗的泥沼中拉回。“渔夫”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
白薇艰难地掀动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片摇曳的、深色的影子,像巨大的屏障环绕着。是芦苇荡!浓密高耸的芦苇,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低语,将小小的舢板完全吞没。雨似乎小了些,变成了冰冷的雾霭,弥漫在空气里。
“渔夫”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写满焦虑和决绝的脸,凑得很近。他身上的蓑衣破了好几处,露出里面深色的粗布衣服,肩膀处有一片深色的洇湿,显然也受了伤,只是被他强行忽略了。
“听着!这里是‘水乡’交通站外围!你撑住!我去发信号!” “渔夫”语速极快,一边说,一边迅速检查了一下她肩头被血浸透的布条,眉头紧锁。“千万别睡!听见没?想想你要送出去的东西!”
“东西……” 白薇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胶卷……校徽……“画眉”……这些词汇碎片般划过混沌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愧疚。
“渔夫”不再犹豫,他像一只经验丰富的水獭,悄无声息地滑入齐腰深、冰冷刺骨的河水中,迅速消失在浓密的芦苇丛中。
世界再次陷入死寂和寒冷。只有芦苇的沙沙声,远处不知名水鸟的哀鸣,以及自己沉重、艰难的呼吸声。失血带来的眩晕和寒冷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啃噬着她残存的意识。她死死攥着那枚校徽,金属的冰凉硌着掌心,蒋南星温暖的笑容在脑海中一闪而逝,随即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不能睡……不能……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白薇的意识即将彻底滑向深渊的边缘,芦苇深处,传来三声短促、模仿水鸟的鸣叫!
紧接着,是几声同样节奏的回应!然后,是极其轻微的、划破水面的声音由远及近!
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舢板两侧。他们穿着深色的水袍,动作迅捷无声,脸上涂着淤泥,只露出一双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的眼睛。
“是‘渔夫’大哥!”
“快!人在这!伤得很重!”
“小心点抬!”
简短而急促的指令。两只粗糙但异常平稳有力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托起白薇冰冷僵硬的身体。一阵天旋地转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昏厥。她被迅速而专业地转移到一个更宽大、铺着干燥稻草的平底小船上。一件带着体温的、干燥的厚棉衣裹住了她。
“老周!老周!快看看!” “渔夫”也被人从水里拉了上来,他顾不上自己,焦急地呼唤着。
一个身形瘦削、面容清癯、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迅速靠了过来。他戴着厚厚的眼镜,镜片上沾着水汽,但眼神却异常冷静锐利。他正是这个秘密交通站的负责人兼“医生”——老周。他动作麻利地检查白薇的瞳孔、脉搏,当看到左肩那狰狞的伤口和湿透的、被血染成深褐色的布条时,脸色瞬间变得极其严峻。
“贯通伤!失血太多!骨头可能碎了!必须立刻手术清创止血!否则……”老周没有说下去,但沉重的语气说明了一切。在这种缺医少药、环境恶劣的水乡,进行这样的手术,风险无异于闯鬼门关。
“东西……”白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目光投向“渔夫”。
“渔夫”立刻从怀里掏出那个特制的防水浮囊,郑重地递给老周:“都在这里!‘寒霜’首页!还有……信物!‘夜莺’拼了命带出来的!”
老周接过那染着血渍、带着体温的浮囊,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凝重如铁:“放心!‘信天翁’己经准备好了!天不亮就送走!现在,先救她!” 他转向其他同志,“快!抬去‘竹寮’!准备热水、刀剪、所有能找到的磺胺粉和绷带!把油灯都点上!快!”
“竹寮”——一个隐藏在水道深处、用粗大毛竹和芦苇搭建的极其隐蔽的棚屋,此刻成了生死攸关的手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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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法租界中央巡捕房,刑讯室。
浓重的血腥味、汗臭味和尿臊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墙壁上挂着各种冰冷的铁器,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莱昂·科恩,被剥去了西装外套,只穿着染血的衬衣,双手被高高吊起,脚尖勉强能触到冰冷潮湿的地面。他浑身湿透,不知是冷水还是汗水,脸上布满淤青和,嘴角破裂,一只眼睛几乎睁不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嘶声。
王栋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根沾着暗红血迹的皮鞭,眼神如同毒蛇般盯着眼前这个看似奄奄一息,眼神却依旧带着某种难以摧毁的平静的犹太人。几个小时的酷刑,鞭打、水刑、电击……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这个犹太佬却像一块顽石!除了翻来覆去那套“路过”、“好心”、“无辜商人”的说辞,一句有用的都撬不出来!
“犹太佬!骨头够硬啊!”王栋站起身,走到莱昂面前,用鞭梢挑起他低垂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嗯?这里是法租界!但我想弄死一个犹太难民,跟碾死一只臭虫没什么区别!你的画廊?你的家?信不信我明天就让它变成一堆废墟?”
莱昂艰难地抬起的眼皮,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丝近乎悲悯的嘲讽:“警官先生……暴力……和仇恨……只会带来更多的暴力……和仇恨……我们犹太人……己经承受了太多……我只是……想活着……” 他的声音破碎沙哑,却字字清晰。
“活着?”王栋狞笑,“想活,就告诉我那个女人逃去哪里了!那个胶卷在哪里!你们的同伙在哪接头!”
莱昂闭上眼,不再说话,仿佛己经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的沉默,比任何叫骂都更让王栋感到挫败和狂怒。
“妈的!给我继续!撬开他的嘴!”王栋暴怒地将皮鞭狠狠摔在地上。他烦躁地踱步,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个犹太佬的身份是个麻烦,在租界里不能真的弄死,否则法国人那边不好交代。而且……他总觉得,这犹太佬的眼神深处,藏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
就在这时,一个巡捕敲门进来,在王栋耳边低语了几句。
王栋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陈君华?他来干什么?看笑话吗?” 他烦躁地挥挥手,“让他等着!就说我在忙!”
巡捕面露难色:“王处……陈先生是带着杜瓦尔太太一起来的……说是……慰问……感谢巡捕房昨晚的‘英勇行动’,还带了点心……”
王栋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杜瓦尔太太?那个法国娘们?姓陈的这是故意带着“苦主”来堵他的嘴,给他施压!表面慰问,实则是来确认情况,甚至可能……是来保这个犹太佬?或者,是来试探白薇的下落?
一丝被算计的寒意爬上王栋的脊背。他看了一眼吊在那里,仿佛陷入昏迷的莱昂,眼神闪烁不定。陈君华……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巡捕房会客室。
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咖啡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味,与刑讯室传来的隐约惨叫声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对比。
陈君华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气度从容地坐在沙发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镶银的手杖上。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对昨晚“暴力事件”的关切和对巡捕房“辛劳”的慰问。
杜瓦尔太太坐在他旁边,眼眶微红,用一方精致的蕾丝手帕擦拭着眼角。她今天穿着素雅的黑色套装,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太可怕了……陈先生……昨晚简首像一场噩梦……那些暴徒……可怜的安娜小姐……她那么优雅美丽……怎么会……” 她的声音带着法语的腔调和哽咽。
“杜瓦尔太太,请节哀。暴徒猖獗,租界的治安确实令人担忧。”陈君华的声音温和而低沉,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王处长和他的部下己经尽力追捕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会客室紧闭的门,仿佛能穿透那扇门,看到后面正在发生的暴行。
“可是……安娜小姐……她受了那么重的伤……被带走了……她还能活下来吗?”杜瓦尔太太的担忧情真意切。
陈君华端起精致的白瓷咖啡杯,轻轻啜饮了一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深处的冰冷思量。“上帝会保佑善良的人。”他避重就轻地回答,随即话锋一转,“对了,听说王处长昨晚还带回了一位‘协助调查’的先生?似乎是位犹太商人?在这种混乱中,能有人挺身而出试图帮助安娜小姐,这份善意也值得关注。”
杜瓦尔太太愣了一下,显然不知道这个细节:“犹太人?哦……上帝……希望他没事。”
就在这时,会客室的门被猛地推开。王栋走了进来,他己经换了一身干净的制服,但脸上的戾气和眼底的血丝却无法掩饰。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陈先生,杜瓦尔太太,抱歉久等了。昨晚的案子非常棘手,我们正在全力侦办。”
陈君华优雅起身,伸出手:“王处长辛苦了。杜瓦尔太太非常关心安娜小姐的安危,也感谢巡捕房的努力。对于那位见义勇为的犹太商人……不知他的情况如何?杜瓦尔太太也很想表达一下谢意。” 他的话语温和有礼,却像无形的绳索,瞬间套在了王栋的脖子上。
王栋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看着陈君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又看了看旁边一脸关切还可能代表法方势力的杜瓦尔太太,一股邪火憋在胸口,却无法发作。他明白,陈君华这是用杜瓦尔太太做挡箭牌,在逼他放人,至少是停止对那个犹太佬的酷刑!否则,事情闹大,法方施压,他在租界的日子会更难过!
“那位……科恩先生?”王栋艰难地吐出名字,“他……受了点惊吓,正在休息。暂时……不便见客。” 他含糊其辞,试图搪塞过去。
陈君华微微一笑,那笑容却让王栋感到一阵寒意:“理解。如此混乱的局面,受惊在所难免。希望科恩先生能早日恢复。王处长,安娜小姐的下落,还请多费心。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这对杜瓦尔太太,对我,都很重要。”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重若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暗示。
王栋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他看着陈君华平静无波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的男人,才是真正隐藏在暗处、操控着棋局的毒蛇。他不仅要找回胶卷,除掉“夜莺”,现在,还必须和这条毒蛇周旋!
与此同时的青浦水域,“竹寮”。
简陋的竹棚内,几盏油灯被调到最亮,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却照不亮手术台上那张惨白如纸的脸。
白薇躺在铺着干净白布的门板上,意识在剧痛和麻药的边缘沉浮。老周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在油灯下反射着微光。他手中那把用火烧灼消毒过的锋利小刀,正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她左肩伤口深处碎裂的骨茬和污物。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身体无法控制的痉挛和压抑的呻吟。
“按住她!小心别碰到动脉!”老周的声音紧绷如弦。两个强壮的交通员死死按住白薇的西肢。
磺胺粉被大量地撒在清理后的创面上,带来一阵新的、火辣辣的刺痛。新鲜的、煮沸消毒过的棉布绷带被一层层紧紧缠绕上去,试图压制住那汩汩外渗的生命之血。
“体温太低!失血太多!需要保暖!热水袋!”老周急促地吩咐着。
“渔夫”靠在竹墙边,脸色同样苍白。他肩头的伤也被老周简单处理包扎过,此刻正咬着一块布,忍受着酒精消毒带来的剧痛。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手术台上那个微弱起伏的身影上,眼神里充满了焦虑和一种近乎祈祷的期盼。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竹墙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阴影。棚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水乡和呼啸的寒风。
“信天翁”带着染血的胶卷和校徽,正悄然滑入更深的夜色,驶向希望的彼岸。
而在这简陋的竹寮里,一场与死神的拉锯战,才刚刚进入最凶险的相持阶段。微弱的生命之火,在寒风中顽强地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