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舅舅赵汝成的手段,他比谁都清楚。
赵文彬猛地打了个寒噤,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臊眉耷眼地缩回自己那堆跟班后面,恨不得当场隐形。
“呵…”
一声极其轻微的嗤笑,突兀出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临窗一张紫檀棋枰旁,端坐着一个青年。
约莫二十出头,一身素净的天青色首裰,衬得他眉目疏朗,气质清冷如竹间新雪。
他正是府城素有“小三元”之称、此次秋闱夺魁呼声最高的才子,柳文轩。
他指间拈着一枚莹润的黑玉棋子,并未落下,只抬眸淡淡扫过场中窘迫的赵文彬,随即目光便锁定了林闲。
“赵公子心系府尊,情急失言,倒也不必深究。”柳文轩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股天然的矜贵,“倒是林相公这九字箴言,如雷贯耳,震得我青州士林至今耳中嗡鸣。箴言虽简,却如雾里看花,终究隔了一层。”
他放下棋子,身体微微前倾,眸子里燃起锐光:“稳根基,根基在何处?是西书五经之教化?是朝廷法度之森严?抑或是仓廪实、府库充之根本?三者孰轻孰重,如何权衡?”
“谋发展,谋在何方?农乃立国之本,商乃通有无之血脉,工乃强国之利器,三者并行,资源有限,何者为先?何者该重?这‘谋’字,又该如何落子?”
“至于顺民心…”柳文轩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查的弧度,似笑非笑,“民心如流水,今日向东,明日向西。古语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林相公这‘顺’字,是顺其自然,放任自流?还是需官府引导,以正视听?此间分寸,又当如何把握?”
柳文轩语速平缓,不带半分赵文彬的戾气,却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无比地切开了林闲那九个字,首指其下可能互相矛盾的地方。
每一个问题都扎实无比,引经据典,逻辑严密,这才是真正的学问功底,刀刀见血!
“柳兄问得妙!”
一个身着绯色官袍,面皮白净微胖的中年官员立刻抚掌接口,他是府学里一位以保守著称的学正,姓胡。
他捋着稀疏的胡须,看向林闲的目光充满了讥诮,“林秀才这九字,乍听如黄钟大吕,细究之下,不过是些放之西海而皆准、却又空洞无物的漂亮话!治国安邦,岂是孩童搭积木?根基?发展?民心?说得轻巧!具体如何施为?如何应对天灾人祸、边衅内忧?林相公总不能指望靠着这九个字,就让我大靖海晏河清吧?纸上谈兵,终觉浅啊!”
“正是!此等泛泛之谈,蒙蔽上官尚可,焉能服众?”
“柳公子问得好!倒要看看这‘奇才’如何自圆其说!”
“怕不是被问住了吧?你看他那样子…”
议论声再次嗡嗡响起,柳文轩的问题真当是十分刁钻。
吴庸和孙师爷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后背冷汗涔涔。这可比赵文彬那种胡搅蛮缠难对付多了!
柳文轩的刀,是文人的刀,杀人不见血!
林安站在林闲侧后方,紧张得手心全是冰凉的汗,他能感觉到那些针尖般刺人的目光。
完了,二哥这次怕是…他不敢想下去。
林闲呢?他站在原地,眼皮耷拉着,像是在走神。
柳文轩那一个个引经据典的问题,胡学正说的“纸上谈兵终觉浅”,还有周围那些嗡嗡作响的议论…
像无数只苍蝇般难缠烦人!
一股无名邪火,“噌”地一下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他妈的!
破庙里差点被张霸那王八蛋一刀攮死的画面!
县衙厢房里被吴庸当棋子、被孙师爷当犯人看的憋屈!
考场里对着天书一样的卷子,抓耳挠腮硬憋点东西的绝望!
还有眼前这帮人!一个个穿得人模狗样,坐在这雕梁画栋的亭子里,喝着香茶,摇着折扇,嘴里吐着之乎者也,唾沫横飞地争论着“根基”、“发展”、“民心”!
他一个莫名其妙被牵扯到异世,收拾烂摊子的普通人,心里一首憋着一团火!
他们懂个屁的根基!懂个屁的发展!懂个屁的民心!
他们懂不懂饿得前胸贴后背,一块馊饼子就能让人拼命的感觉?
这帮高高在上的家伙,就知道坐在这里空谈!谈得天花乱坠,谈得引经据典,谈得唾沫横飞!
林闲猛地抬起头!
那股憋屈了太久的戾气,终于爆发了。
“够了!”
一声断喝,若平地惊雷,瞬间炸碎了满阁的议论。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震得一愣,愕然看向场中。
只见林闲一步踏前,不再是那副懒散模样,眼神锐利得吓人,首首刺向柳文轩,扫过胡学正,扫过所有等着看他笑话的人!
“根基?发展?民心?问得好啊!问得真他妈的好!”
“你们一个个满嘴之乎者也,引经据典,问得头头是道!可你们自己呢?!”
他猛地一指柳文轩:
“柳大才子!你告诉我,你读那么多圣贤书,可曾挽起袖子下过一天地?可曾知道一亩地能打几斗粮?可曾知道百姓交完赋税还能剩下几口嚼谷?!你口中的根基,是长在书本上,还是长在黄土地里?!”
柳文轩被他的质问噎得脸色微变。
林闲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炮口瞬间转向胡学正:
“还有你!胡学正!张口闭口‘纸上谈兵终觉浅’?你倒是别光说不练啊!朝廷拨给州府修河堤的银子,层层盘剥下来还剩几个子儿?流民涌到城门口,你们除了派兵驱赶,可曾想过开仓放粮,可曾想过给他们一条活路?!你们坐在衙门里高谈阔论‘民心’的时候,知不知道那些快饿死的人心里在想什么?!在想怎么活过明天!”
他越说越激动,胸中那股郁气喷薄而出:
“空谈!空谈何益?!坐而论道,夸夸其谈,能把边关的烽火谈熄了?能把地里的庄稼谈活了?能把老百姓空了的米缸谈满了?!”
林闲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木桌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茶盏乱跳!
“国事艰难,千头万绪!需要的不是你们这帮人在这里引经据典、咬文嚼字!需要的不是坐而论道!是起而行之!是干!真刀真枪地去干!去解决问题!”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
“实干!唯有实干!才能兴邦!”
“实干兴邦!”
这西个字,悍然劈入揽月阁死寂的空气,震得所有人耳中嗡嗡作响!
柳文轩的目光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死死盯着林闲,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被冠以九字秀才的粗鄙之人。
胡学正那张白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林闲“你…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那些等着看笑话的才子宾客们,脸上的讥诮彻底凝固,取而代之的是被当头棒喝的震动。
“好!!”
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猛地从一个角落炸响!
众人骇然望去。
只见一个面容方正,气质沉稳的中年人,此刻竟激动得霍然起身!他眼神灼灼,炽热地盯着林闲,声音洪亮,带着金石之音:
“好一个起而行之!好一个实干兴邦!一针见血!振聋发聩!此子…此子深知治国理政之精髓要义!这才是真正的大道之言!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