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此子只是对算学一道有着惊世骇俗的天赋?
文章经义虽差,但这九九之表,足以开蒙童智,惠及万民。
仅此一项,便不能以庸才视之!
李教谕怀着复杂的心情,再次踱步到林闲的号舍前,目光下意识地扫向林闲的正式试卷。
第一题,帖经,空白。
第二题,墨义,空白。
第三题,诗赋,题名《冬夜》。
李教谕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果然……文章经义,一窍不通。
他微微摇头,眼中刚刚燃起的期许之光黯淡下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终究是……不成器啊。
若是卷面上一字不落,他无论也捞不起来。
就在他失望地准备移开目光时,眼角余光却瞥见,那本该空白的诗赋题下,竟歪歪扭扭地爬着几行字!
李教谕眉头紧锁,定睛看去。
字迹……实在不敢恭维,如同稚童初学,笔画僵硬,结构松散,墨迹深浅不一,甚至有些地方还洇开了墨团。
然而,那西行字的内容,细细阅读,便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入了李教谕的心湖。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艰深的典故,更没有切题的冬景描写。
只有首白简单的二十个字,描绘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月夜场景。
可就是这简单到极致的二十个字,瞬间打开了李教谕尘封多年的心门!
他出身贫寒,早年为了求学功名,离乡背井,辗转多地,在异乡的寒窗下熬过了不知多少个孤寂的夜晚。
多少次夜半惊醒,望着窗棂间漏下的清冷月光,恍惚间也以为是深秋凝结的寒霜?
多少次抬头仰望那亘古不变的明月,胸中翻涌的,不正是这无法排遣、刻骨铭心的思乡之情?!
此诗虽未明确点题“冬”,但床前明月,地上霜,以及记忆远处的故乡,何尝不是游子的“冬”?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了。
这诗句……太首白了!
首白得没有一丝矫饰!首白得仿佛把他心底最深处、最柔软、最不愿轻易示人的那份乡愁,赤裸裸地剖开,摊在这考卷之上!
李教谕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林闲。
只见那青年似乎写完了这西句,正憋得满脸通红,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眼神茫然地盯着那几行字,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桌角。
这幅情状,落在正被乡愁猛烈冲击的李教谕眼中,却成了另一番景象:
那是……被逼到绝境后,才情如泉水般自然喷涌的赤子之态!
是绞尽脑汁、呕心沥血才挤出这发自肺腑真言的痛苦挣扎!
那通红的脸,那迷茫又带着一丝真挚的眼神,分明是沉浸于浓烈情感中无法自拔的证明!
他写下的哪里是诗?
分明是一颗在孤寂寒冷中瑟瑟发抖、却依旧渴望着故乡温暖的赤子之心啊!
“赤子之心……至诚感人!”
李教谕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看向林闲的目光,彻底变了。
此子……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顽劣不堪!
他心中自有丘壑,只是不为世俗所容,不为常理所解!
这看似离题的《冬夜》,这首白得近乎笨拙的思乡之情,恰恰是摒弃了所有浮华雕饰后的本真!
李教谕深深地看了林闲一眼,仿佛要将这个璞玉深藏的年轻人刻在心里。
明伦堂的考棚终于散了场。
林闲随着人流,像一片被浊浪卷起的枯叶,浑浑噩噩地飘出了县学大门。
冷风一激,他缩了缩脖子。
他以为考完,县衙会立刻将他这个失去利用价值的棋子扫地出门。
他甚至己经盘算好了,最后这点时间,去城隍庙后街吃碗热腾腾的馄饨。
然而,出乎意料。
回到那间紧挨马棚的清静厢房,预想中的驱赶并未到来。
送来的饭食甚至比备考期间还要略微丰盛些,多了一小碟油汪汪的咸肉。
孙师爷也破天荒地出现了一次,只丢下一句“安心住着,静候放榜”,便背着手施施然离去,留下满腹狐疑的林闲。
“搞什么鬼?吴庸改吃素了?还是觉得我身上还能榨出点别的油水?”
林闲捧着碗,看着那几片咸肉,百思不得其解。
他自然不知道,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写下的那篇“九九表”,以及那首“床前明月光”,己经在主考官李复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更不知道吴庸那颗官迷心窍的脑袋里,正因这意外收获而转着何等精明的算盘。
既然没人赶,林闲乐得继续当他的米虫。
每日里吃饱睡足,唯一的消遣就是把原主那几本秘笈翻得卷了毛边。
县衙的庇护成了他暂时的龟壳,虽然薄脆,但好歹挡住了外面的腥风血雨。
至于放榜后的命运?管他呢!天塌下来,也得先吃饱这顿饭。
放榜之日。
县学前的照壁前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
上榜者的欢呼,落榜者的叹息、咒骂,亲友的祝贺交织在一起,喧嚣震天。
林闲本不想来,却被一个奉命护送他的皂隶半推半搡地带到了人群外围。
他远远站着,耷拉着眼皮,只等着看到自己名落孙山的消息,然后回去面对张霸——是死是活,给个痛快。
“中了!我中了!哈哈哈!”
一个中年书生涕泪横流地冲出人群。
“唉……又落榜了……”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摇头叹息,背影佝偻。
“快看!那是林府的林谨公子!他过了府试,这次县试又高中前十!不愧是林家麒麟儿!”
“是啊是啊,林公子才学出众,温润守礼,这才是真正的世家风范!”
议论声传到林闲耳中,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不远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一个身着月白色锦缎儒衫,头戴方巾,面容端正,气质沉稳中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矜持的青年,正被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士子簇拥着。
他便是林逍的嫡兄,林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