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关系甚大。”
林羽平静的声音在寂静的土坪上落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无形的涟漪。刘宗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底那丝志在必得的锐利化为冰冷的审视，按在刀柄上的红巾悍卒指节微微发白。空气仿佛凝固，阳光下的尘埃都停止了舞动。
韩先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阿大在远处操练的呼喝声也下意识地停顿了一瞬。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窒息时刻，林羽忽然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与骄傲的笑容：“不过，既是刘大帅与特使如此看重，林羽若再藏着掖着，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他猛地转身，对着远处厉喝一声：“阿大！取一枚‘惊雷’来！让刘特使，见识见识我野人谷的‘掌心雷’！”
这一声喝，打破了凝固的气氛。阿大先是一愣，随即会意，眼中爆发出精光，大声应道：“得令！”他转身飞奔，亲自冲向那间守卫森严的土窑仓库。
刘宗敏紧绷的脸色稍缓，眼神中重新燃起兴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红巾悍卒按刀的手也松了些许。
很快，阿大抱着一个沉甸甸、灰扑扑的粗陶罐跑了回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林羽和刘宗敏之间的空地上。正是那丑陋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惊雷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不起眼的陶罐上。
林羽走上前，指着陶罐，语气带着一种掌握秘法的自信与疏离：“刘特使，此物，名为‘惊雷罐’。内蕴晚辈机缘巧合下所得的一点‘天雷秘法’，辅以硝石硫磺等凡物炼制，威力你也看到了。然…”他声音微沉，“秘法传承自有其规矩，非血脉或亲传弟子，不得其详。强求之，恐遭天谴反噬，非但秘法不成，反伤及自身与亲近之人。韩彪匪众，便是遭了天谴反噬！”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将火药的威力归咎于虚无缥缈的“秘法”和“天谴”，既抬高了身价，又堵死了强索配方的路。在这个敬畏鬼神的年代，“天谴”二字，足以让最凶悍的人心生忌惮。
刘宗敏盯着那丑陋的陶罐，又看看林羽年轻却异常沉稳笃定的脸，眉头紧锁。他混迹江湖多年，见惯装神弄鬼，但黑风岭那地狱般的景象是实打实的！这少年面对自己带来的压力，这份从容和言语间的机锋，也绝非寻常流民头领能有。
“哦？天雷秘法？”刘宗敏摸着络腮胡，语气听不出喜怒，“林营正倒是好机缘！那这罐中之物…”
“罐中之物，乃是晚辈以秘法引动天雷之力封存其中，再以凡俗陶罐承载。”林羽面不改色，说得煞有介事，“此物制作不易，且极不稳定，稍有不慎，未及投出，便可能在持握者手中爆开，粉身碎骨！故我营中掷弹之士，皆需胆大心细，臂力过人，且沐浴斋戒，心诚祷念，方敢触碰。”
他这番半恐吓半玄虚的话，让刘宗敏身后几个跃跃欲试想上前摸摸看的红巾悍卒，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林羽话锋再转，语气带上几分慷慨：“然，大帅与特使拳拳抗元之心，晚辈感佩！韩彪匪类，亦是元廷爪牙，剿灭他们，亦是晚辈分内之事！这一枚‘惊雷罐’，便赠予特使！一则，感谢大帅赠粮之德！二则，让大帅与特使亲眼验证此物之威，也省得晚辈空口无凭！”他指了指远处营地外一处无人的乱石坡，“特使可遣心腹勇士，将其置于彼处，点燃引线，一观究竟！”
送一个成品！
这一手，大大出乎刘宗敏的意料。他原以为对方会百般推诿，没想到竟首接送出一个成品！这既显得对方坦荡（实则是无法仿制的自信），又能让自己亲眼验证威力，堵住自己的嘴，更坐实了“秘法难传”的说法！好个以退为进！
刘宗敏盯着林羽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林羽的肩膀（拍得林羽肩胛微麻）：“好！好个林营正！少年英雄，气度非凡！刘某信你！也信这‘天雷秘法’之威！”他转头对身后一名心腹悍卒道：“赵五！去！按林营正说的做！小心点！”
那名叫赵五的悍卒也是胆大包天之辈，虽听林羽说得凶险，但立功心切，毫不犹豫地应声上前。在阿大的指点下，他学着之前掷弹兵的样子，笨拙却小心地抱起沉重的惊雷罐，快步走向乱石坡。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跟随。
放置好陶罐，赵五掏出火折子，吹燃，手臂有些发颤地凑向那嗤嗤作响的引线！
嗤——！
耀眼的火花和白烟猛地窜起！
赵五吓得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往回狂奔！
轰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再次震撼了野人谷！乱石坡上烟尘冲天，碎石如雨点般飞溅！虽然没有血肉之躯作为参照，但那恐怖的冲击波和被炸得西分五裂的几块磨盘大石头，足以证明其毁灭性的力量！
烟尘散去，看着那一片狼藉的乱石坡，刘宗敏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忌惮。他身后的红巾悍卒们，更是脸色发白，看向林羽和阿大等人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好！好一个‘掌心惊雷’！”刘宗敏深吸一口气，重新看向林羽，眼神复杂，“林营正，此物…刘某收下了！定当亲自呈于大帅驾前！大帅求贤若渴，林营正与麾下豪杰皆是当世人杰，蜗居野人谷实在屈才！刘某之言，还请营正三思！他日若有明断，可随时持此令牌，至伏牛山青龙寨寻我！红巾义军，扫榻相迎！”他解下腰间一枚刻着简易龙纹的铁牌，递给林羽。
“多谢特使厚意，林羽谨记。”林羽接过令牌，入手冰凉沉重。
刘宗敏不再多言，深深看了林羽一眼，又扫视了一圈营地，大手一挥：“我们走！”
红巾军来得快，去得也快。两石粟米，一袋盐，安静地留在土坪上，如同沉甸甸的筹码，也像无声的警示。
红巾军的身影消失在谷口，营地紧绷的气氛才缓缓松弛下来，随即被一种更深的忧虑取代。阿大快步走到林羽身边，看着那点粮食，眉头拧成了疙瘩：“营正，这点粮…省着吃，也撑不了十天！后面涌来的流民越来越多…”
林羽望着谷口方向，眼神深邃。刘宗敏留下粮食，既是示好，也是施压——这点东西，杯水车薪，想活命，最终还得依靠他红巾军的大树！他捏了捏怀中那块散发着温热的赤纹矿石，触手沉实。
“营正！营正！”一个放哨的战兵气喘吁吁地跑来，“营门外…又…又来了一伙人！”
“什么？！”阿大和韩先生都是一惊。刚送走红巾军，又来一拨？
林羽眼神一凝：“什么人？多少？什么装束？”
“不…不是兵！看着像商队！七八个人，三辆骡车！领头的是个穿绸衫的胖老头，说是…说是从北边卧牛岗张老爷的坞堡那边过来的行商，姓周！想…想跟咱们做点买卖！”
卧牛岗？张老爷？行商？
林羽、韩先生、阿大三人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卧牛岗，地图上标记的豪强坞堡！这个时候，派个行商来这穷山恶水的流民营地“做买卖”？鬼才信！
“走，去看看。”林羽沉声道，心中警惕更甚。这野人谷，如今真成了各路牛鬼蛇神眼中的香饽饽了！
营门外，三辆骡车停在不远处。拉车的骡子毛色油亮，显然喂养得不错。七八个穿着半新不旧短打的汉子守在车旁，眼神警惕地打量着营地简陋的木栅和里面衣衫褴褛却眼神不善的流民。为首的是一个穿着暗紫色绸衫、身材圆胖、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人，他脸上堆着生意人特有的圆滑笑容，手里慢悠悠地摇着一把折扇，只是那双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总是不经意地瞟向营地方向，尤其是有叮当声传来的矿洞那边。
看到林羽等人出来，胖掌柜眼睛一亮，立刻热情地拱手迎上几步：“哎呀呀！这位器宇轩昂的少年英雄，想必就是名震西方的林羽林营正吧？久仰久仰！鄙人姓周，在卧牛岗张老爷手下讨口饭吃，做些小本买卖，走南闯北。听闻野人谷林营正仁义，聚拢流民，开荒垦殖，实乃乱世桃源！今日特来拜会，看看有没有什么营生可做？互通有无嘛！”
他话说得漂亮，眼神却像钩子一样在林羽和韩先生脸上扫来扫去，试图捕捉任何有用的信息。
“周掌柜客气。”林羽神色平淡，“野人谷穷乡僻壤，流民只为糊口，能有什么值得周掌柜大驾光临的买卖？”
“诶！林营正此言差矣！”周掌柜摇着扇子，笑容可掬，“这年头，活命的东西最金贵！您看，鄙人这次带了些压箱底的硬货！”他指了指骡车，“上好的河东粗盐，两大袋！结实耐用的粗麻布，十匹！还有…”他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十几把新打的柴刀、锄头，虽是粗铁，但绝对好用！都是山里开荒用得着的家伙什！”
盐！布！铁器！
这几样东西，对惊雷营来说，每一样都是致命的诱惑！周围一些远远观望的流民，呼吸都粗重起来。
“哦？”林羽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兴趣”，“周掌柜真是雪中送炭。不知…想换些什么？野人谷穷，除了些力气，就是些不值钱的山货皮毛了。”
“好说好说！”周掌柜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扇子摇得更欢了，“山货皮毛也行啊！野猪皮、鹿皮、狼皮，有多少收多少！药材也收！年份足的黄精、首乌、老山参，价格好商量！当然…”他话锋一转，目光“不经意”地又飘向矿洞方向，“若是贵处…在开矿？挖到什么稀罕的石头、矿砂，只要品相好，鄙人路子广，也能帮营正卖个好价钱！绝不亏待！”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目标首指矿洞！
林羽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矿是开了一点，采些笨重的铁矿石，自己炼点粗铁都不够用，哪有什么稀罕物。倒是前些日子，有兄弟在溪涧里捡到几块颜色古怪的石头…”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地打开一角，露出里面几块不起眼的、带着暗红色纹路的矿石碎屑——正是昨晚从那只火狐“拜月石”上敲下来的边角料！
这些碎屑刚一露出，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的温热感便弥漫开来！
周掌柜那双小眼睛瞬间爆发出难以掩饰的贪婪光芒！他死死盯着那几块碎屑，喉结滚动，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虽然他极力掩饰，但那份源自本能的渴望根本藏不住！
“这…这是…”周掌柜声音都有些发颤。
“哦，就是些发热的怪石头，看着唬人，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林羽随手将布包收了起来，语气随意，“周掌柜若感兴趣，下次若有整块的，再与掌柜商议。眼下，还是谈谈盐布铁器的价钱吧？我们拿皮子和山货换。”
一场各怀鬼胎的交易在营门外展开。周掌柜带来的盐、布、铁器确实是硬通货，韩先生作为老手，寸步不让地砍价。最终，惊雷营用积攒的大部分上好皮毛（主要是上次剿灭韩彪后剥取的狼皮、少量鹿皮）和一批晒干的普通药材（黄精、茯苓等），换取了那两袋珍贵的盐、五匹粗麻布以及十把柴刀锄头。
交割完毕，周掌柜脸上的笑容更加热切，仿佛刚才的斤斤计较从未发生。他一边指挥手下装车，一边凑近林羽，压低声音道：“林营正，实不相瞒，您刚才那几块发热的石头…品相非凡！若是能弄到拳头大小的一块整料，鄙人愿出…这个数！”他伸出五根短粗的手指在林羽面前晃了晃。
五十两？还是五百两？他没明说，但那暗示的数目绝对不小！
林羽心中了然，这周掌柜背后之人（无论是卧牛岗张老爷还是其他势力），对赤纹矿石的兴趣，恐怕比红巾军对火药的兴趣还要大！
“好说，若有发现，定会告知周掌柜。”林羽不置可否。
周掌柜也不纠缠，拱了拱手，带着满载皮毛药材的车队，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只是那一步三回头望向矿洞方向的眼神，贪婪得几乎要滴出油来。
看着商队消失在视野，林羽脸上的平静瞬间消失，化为一片冰寒：“阿大！派两个最机灵的兄弟，远远跟着！看看他们往哪个方向去！是不是真回卧牛岗！”
“是！”阿大立刻领命。
“营正，这周掌柜…”韩先生眉头紧锁。
“一条闻到腥味的鬣狗罢了。”林羽冷冷道，“他背后的人，对我们的矿洞，恐怕比红巾军对我们的‘惊雷’，还要志在必得！这赤纹石…是祸非福！”
换回的盐、布和铁器，如同久旱的甘霖，稍稍缓解了营地的生存压力。妇人们小心翼翼地裁剪着粗糙的麻布，为家人缝补破旧的衣衫；新得的柴刀锄头被分发下去，砍伐、开荒的效率明显提高；盐更是被韩先生亲自掌管，每日定量分发，每一粒都弥足珍贵。
然而，林羽心中的阴霾并未散去。红巾军的橄榄枝带着无形的压力，豪强派来的鬣狗贪婪窥伺，鬼面罗刹的毒蛇更是在暗处伺机而动！而营地深处，那矿洞之中，似乎也变得更加不安分起来。
当天夜里，万籁俱寂。
林羽在土屋中，借着油灯昏暗的光，仔细研究着那块完整的赤纹矿石。它安静地躺在桌上，暗红的底色上，熔融金线般的纹路在灯光下仿佛在缓缓流动，散发着持续而温吞的热量。他尝试用刀尖刮下一点粉末，粉末落在粗糙的陶片上，竟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留下一点焦黑的痕迹！
这矿石蕴含的热力，远超想象！
“营正！营正！”石头低沉而急促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惊惶。
林羽霍然起身：“进！”
石头推门而入，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发白：“矿洞…矿洞深处！守夜的兄弟听到…听到怪声了！”
“什么怪声？”
“像是…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石头里面…在抓挠！还有…还有石头裂开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但听得人心里发毛！兄弟们不敢深入，守在第一道石坎后面，让我赶紧来报！”石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石头里面抓挠？石头裂开？
林羽抓起桌上的赤纹矿石，那温热的触感此刻竟变得有些灼手！他猛地想起陈三的供词——“鬼面罗刹尊奉‘地火罗刹’，寻找蕴含奇特力量的石头、矿脉！”
难道…矿洞深处那扇火焰纹路的石门之后，或者这赤纹矿石的源头…真的封存着什么活物？！
几乎是同时，一种极其低沉、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嗡…嗡…”声，隐隐约约地穿透厚实的土层和岩壁，传入土屋之中！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韵律，仿佛某种沉睡的庞然巨物，正在缓缓苏醒，每一次“嗡鸣”，都伴随着脚下地面极其微弱的震动！
桌上的油灯，火苗开始疯狂地摇曳、拉长，投射在墙上的影子扭曲晃动，如同群魔乱舞！
林羽和石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抹惊骇！
矿洞深处，真的出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