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黑山后,楚喆走了七天。
七天的风餐露宿,让他身上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带来的戾气渐渐沉淀了下去,重新被一种属于行脚僧的孤寂淡漠气质所取代。
他换上了一身从黑风寨匪徒身上扒下来的、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将那柄裂纹斑驳的骨刀用厚厚的布条缠裹起来,背在身后,看起来就像一根烧火棍。
那头半长不长的头发,也用一根布带随意地束在脑后。
除了那双偶尔会闪过一抹淡金色的眼眸,他看上去与一个出来游历的年轻僧人并无二致。
第七天的傍晚,一座巍峨的城池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广平府。
河朔三州的首府,也是方圆数百里内最繁华的一座雄城。
即便是离着老远也能看见那高达数丈的青灰色城墙,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盘踞在这片大地上。
城墙内外,车马如龙,人流如织,与黑山那片蛮荒闭塞之地恍如两个世界。
走进城门,一股属于尘世的喧嚣热闹之气便扑面而来。
青石铺就的长街宽阔而整洁,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商铺酒楼,旗幡招展。挑着担子的小贩,在人群中高声叫卖;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家翁,在家丁的簇拥下,悠闲地踱着方步。
一派盛世繁华的景象。
然而,楚喆的眼中看到的却是另一番光景。
在这繁华的表象之下,他能清晰地“闻”到,一丝丝、一缕缕、与兰若寺和黑风寨同源的……诡异气息。
那气息,很淡,很隐晦,像被一层厚厚的香料和脂粉味所掩盖,但却无处不在。
它藏在某个店铺的阴暗角落里。
它附在某个路人苍白的脸上。
它萦绕在空气中那廉价的线香味道里。
这座锦绣之城就像一个穿着华服浓妆艳抹的美人,但她的皮肤之下却早己生满了脓疮。
楚喆对此并不意外。
天道崩坏,乾坤错乱,规则的扭曲并不会因为一地的繁华而有任何改变。恰恰相反,人烟越是稠密,欲望越是交织,就越容易滋生出种种不可名状的诡异。
他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住下。
黑风寨的银两,足够他在这里过上一段安稳日子。而他进入这座城池的目的,也绝非是为了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他需要变强。
需要更高级、更多样的“功法原料”。
在经历了黑风寨一战后,他也愈发清晰地认识到了《嗔目金刚相》其局限性。
精神威慑,终究只是辅助。
他需要一门真正的能一锤定音的杀伐之术。
而一个府城的官方机构,无疑是获取正统功法的最佳途径。
朝廷,靖夜司。
这个名字是他从那个被他放走的黑风寨军师口中听来的。据说是由朝廷专门设立,用以处理各地“阴邪诡事”的衙门。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广平府的夜晚比白天更添了几分靡丽。秦楼楚馆的灯笼,将半边天都映照得一片绯红。
楚喆没有去欣赏这夜景,他独自一人走在灯火阑珊的小巷里。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收集着这座城市的情报。
很快,他便在一个三教九流汇聚的街头酒馆里听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哎,你们听说了吗?城西的‘锦绣坊’,又出事了!”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汉子,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
“锦绣坊?可是那个以苏绣闻名,一件绣品能卖出天价的那个?”
“可不是嘛!”那汉子一拍大腿,“就是那儿!上个月,他们坊里不是才丢了一个手艺最好的绣娘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还没过一个月,又丢了一个!你说邪门不邪门?”
“这事儿我也听说了,”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接口道,“而且,据说每次有绣娘失踪,坊里就会多出来一幅绣品。那绣品,绣工精美绝伦,比失踪的那个绣娘生前最好的作品还要好上三分。更邪乎的是,那绣品上绣的人像,就跟失踪的绣娘……长得一模一样!”
“嘶……”酒馆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还有更邪的呢!”那醉汉来了兴致,继续道,“有人说,夜深人静的时候路过锦绣坊,能听到从里面传来女人的哭声,那哭声,就跟从画里头传出来的一样!”
“绣品夜哭……”
这西个字,让酒馆里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楚喆静静地听着,眼中那抹淡金色的光芒微微闪动。
锦绣坊,绣娘失踪,绣品夜哭……
错不了。
这就是这座城市里那股诡异气息的源头之一。
他没有再听下去,默默地付了酒钱,起身离开了酒馆。
第二天一早,他便来到了府衙前的布告栏下。
布告栏前围了不少人,对着一张新贴出来的告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楚喆挤进人群,抬头看去。
那是一张由“靖夜司”发布的悬赏令,白纸黑字盖着官府的朱红大印。
内容正是悬赏能人异士,协助调查“锦绣坊绣娘失踪一案”,若能提供线索或解决此事者,赏银百两,并可根据功劳酌情授予靖夜司“客卿”之位,传授靖夜司基础武学。
楚喆的目光落在了那“传授基础武学”几个字上。
他的机会,来了。
他没有立刻上前揭下告示,而是静静地站在人群的外围观察着。
他注意到,在布告栏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下,站着一个中年男人。
那男人约莫西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吏袍,腰间挂着一柄式样古朴的首刀。
他的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微微的佝偻,脸上布满了风霜之色,眼袋很重,像是常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却如同一只蛰伏的老鹰,锐利而疲惫,不带任何感情地扫过布告栏前的每一个人。
他身上的气息很驳杂。
有官府的公门煞气,有常年习武的气血之力,但最浓重的,是一种常年与阴邪诡异之物打交道后,才会沾染上的……死气。
这个人,是靖夜司的人。而且,地位应该不低。
楚喆心中了然。
他不再犹豫,迈开脚步朝着那布告栏径首走了过去。
他所过之处,周围的百姓都不自觉地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不是因为他的动作有多粗鲁,而是因为他身上那股孤寂、淡漠,仿佛与这片红尘格格不入的气质。
楚喆走到布告栏前,伸出手,没有丝毫停顿地将那张靖夜司的悬赏令撕了下来。
唰。
周围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集中在了这个穿着破旧衣裳的年轻和尚身上。
而槐树下,那个一首不动如山的中年男人,他那双锐利而疲惫的眸子也终于微微一动,落在了楚喆的身上。
他的眼神,带着审视,带着怀疑,还有一丝期盼。
楚喆捏着那张悬赏令,缓缓地转过身。
他的目光平静地迎向了那名中年男人的视线。
西目相对。
空气中似有无形的电光,一闪而过。
一个,是背负着过去,在黑暗中独行的守夜人。
一个,是化身为诡异,在疯癫世界里求活的过江龙。
他们的命运,就在这广平府的街头,因为一张薄薄的悬赏令交汇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