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广平府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沉淀出几分古城的静谧。
靖夜司的卷宗室内,烛火摇曳。
楚喆静静地坐在桌前,目光凝视着自己刚刚在白纸上写下的那个词——“画灵”。
这是他从前世一本志怪杂谈中看到的一种近乎于传说的邪术。据说,技艺高超的画师,能将人的生魂引入画中,使其在画卷里“永生”。
当然,那本杂谈里也提到,此术伤天害理,早己失传,且成功率极低,稍有不慎,便会画不成画,魂不成魂,最终化为不可名状的诡异。
中年丧女的悲恸父亲,技艺超群的落魄画师,能锁住魂魄的邪术……
当这几个要素串联在一起,一个充满了悲剧色彩的、疯狂的真相己经隐隐在楚喆的脑海中勾勒成型。
但这终究只是推测。
毕竟前世和此世差别巨大。
凡事,讲求证据。
他需要去一个地方,去验证自己的想法。
楚喆吹熄了蜡烛,站起身,推门而出。
门外,陆千帆正靠在廊柱上,手里拿着一个酒葫芦,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他见楚喆出来,并没有问他看出了什么,只是淡淡地说道:“天亮再去。‘那东西’,只在夜里活动。”
楚喆点了点头。
他也需要时间去消化和……“编译”那门《追魂十三刀》。
……
第二天,清晨。
薄雾笼罩着广平府,给这座古城平添了几分水墨画般的诗意。
楚喆与陆千帆并肩走在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
一夜未睡,陆千帆眼中的疲惫之色更重,但精神头却比昨日好了不少。或许是因为身边多了一个能分担压力的人。
“锦绣坊,是城里最有名的绣庄,专供达官显贵。老板赵怀安,也算是个奇人。”路上,陆千帆主动开口,介绍着情况,“他年轻时,也是个名动一时的才子画师,一手仕女图,画得出神入化。”
“可惜,十年前,他唯一的女儿,因病夭折,自那以后,他便性情大变封笔不画,一心经营这家绣坊,也很少与外人来往了。”
楚喆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陆千帆所说的,与他从卷宗上了解到的信息,并无二致。
很快,两人便来到了城西的一条巷子里。
巷子的尽头,便是一座占地不小的两进院落,门口挂着一块黑漆金字的牌匾,上书“锦绣坊”三字,笔力雄健,颇见功底。
明明是清晨,绣坊的大门却紧闭着。门前冷冷清清,与周围热闹的街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陆千帆上前叩响了门环。
过了许久,大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一个睡眼惺忪的年轻伙计,探出头来,一脸不耐烦地问道:“谁啊?这么早,还没开张呢!”
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是身穿靖夜司吏袍的陆千帆时,那份不耐烦瞬间变成了谄媚的惊恐。
“原……原来是陆大人!”伙计连忙将大门完全敞开,点头哈腰地将两人迎了进去。
院子里很安静,主屋的房门紧闭着,听不到半点人声。
“我们老板……在后院画室,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打扰。”那伙计对陆千帆这位靖夜司的“常客”颇为畏惧,低着头小声说道。
“带我们去绣娘们平日里工作的地方看看。”陆千帆言简意赅。
“是,是。”
伙计不敢怠慢,领着两人穿过前院,来到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偏厅。
这里,便是锦绣坊的绣房。
房间里,整齐地摆放着十几张绣架,上面绷着各色的丝绸锦缎,有的刚刚起了个头,有的则己经快要完工。绣架旁的竹篮里,放着五颜六色的丝线和细如牛毛的绣花针。
只是这里空无一人。
绣娘们还没有开始一天的工作。
但楚喆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间屋子里弥漫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与哀怨。
他走到一张绣架前,上面绷着一幅己经绣了大半的“百鸟朝凤图”,绣工精巧。他伸出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那丝滑的绸缎。
指尖传来的除了丝绸的质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陆千帆看着楚喆的动作,没有出声打扰。他知道这位神秘的年轻客卿有他自己的查案方式。
楚喆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他在寻找。
寻找一个能将他所有推测串联起来的“证据”。
最终,他的视线停留在了角落里一个装满了各色绣品残次料的竹筐上。
他缓步走过去蹲下身,在那一堆色彩斑斓的废料中仔细地翻找着。
那名带路的伙计看得一脸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这位跟着陆大人来的“小和尚”,为何会对一堆垃圾如此感兴趣。
楚喆翻找了许久,终于,他的手指一顿,从那堆废料的最底下捻起了一小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绸缎边角料。
那是一块红色的绸缎。
上面用金线绣着半颗……红豆。
相思红豆。
楚喆站起身,将那块边角料放在了掌心。
这小小的半颗红豆之上附着着一股比房间里任何地方,都更加浓郁的怨念与……不甘。
“陆校尉,”楚喆转过身,将那块边角料递到陆千帆面前,“失踪的三名绣娘,她们平日里的绣活可有共同之处?”
陆千帆一愣,他没想到楚喆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他皱着眉,仔细地回想着卷宗里的内容。
半晌,他摇了摇头:“卷宗里并未提及。她们都是坊里最好的绣娘,什么样的绣品都接,从山水花鸟,到人物肖像,并无特定。”
“是吗?”楚喆的嘴角意味深长地勾起。
他看向那名早己吓得脸色发白的伙计,平静地问道:“我问你,你们坊里是不是有一种特殊的活计?一种……不能摆在明面上卖的绣品?”
那伙计闻言身子猛地一抖,眼神中充满了惊恐,支支吾吾地说道:“没……没有啊!官爷,我们做的都是正经生意!”
楚喆没有再逼问他。
他只是将目光转向了通往后院的那扇月亮门。
“带我们……去见见你们老板吧。”
伙计还想推脱,但接触到陆千帆那冰冷的眼神,便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只能硬着头皮在前面带路。
穿过月亮门,便是一座清幽雅致的后院。院中种着几竿翠竹,一方小池,池边则是一间用青竹搭建而成的雅室。
那里想必就是赵怀安的画室了。
还未走近,混杂着墨香与浓郁檀香的味道便从里面飘了出来。
又是檀香。
楚喆太熟悉这种用浓烈的香气,来掩盖另一种更难闻气味的手法了。
“老板,靖……靖夜司的陆大人来了。”伙计站在门口,声音发颤地喊了一声。
屋子里,沉默了片舍。
然后,一个带着几分病态疲惫的男子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进来吧。”
伙计如蒙大赦,连忙退到一旁,不敢再靠近。
陆千帆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画室的门。
楚喆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画室里,光线很暗,窗户都被厚厚的竹帘挡住。正中央,一张巨大的画案上铺着一张雪白的宣纸,上面似乎刚刚画了些什么,但又被一层新的宣纸盖住了。
画案后,坐着一个男人。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面容清瘦、眼窝深陷的中年男人。他的头发己经半白,随意地用一根木簪束着。
他就是赵怀安。
他没有起身,只是缓缓地抬起头,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平静地看着门口的两位不速之客。
他的眼神,很空。
那种空,不是妖僧的麻木,而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空洞。
“陆大人,又来了。”赵怀安的声音平淡,“还是为了那些失踪的丫头们?我己经说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陆千帆刚想开口,却被楚喆一个眼神制止了。
楚喆缓步走到画案前,将那块绣着半颗红豆的边角料,轻轻地放在了那张盖着画稿的宣纸之上。
“赵老板,”楚喆的声音同样平静,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了对方最柔软的地方,“令嫒……生前,是不是很喜欢红豆?”
赵怀安那张始终毫无波澜的脸,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猛地一僵。
他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