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广平府南下,行三百里,便是卫河。
卫河,乃大虞皇朝北方第一大内陆河,联通南北,漕运繁盛。而卫河之上,最重要的一颗明珠,便是津门。
津门,名中虽无“城”无“府”,其繁华程度,却比之广平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里没有高大的城墙,整座城市便是以码头为中心,沿着卫河两岸野蛮而自由地生长起来的。
楚喆抵达津门时,己是十日之后。
一路风尘,让他原本就普通的粗布僧衣更添了几分破旧。背上那根用布条缠裹的骨刀,也沾染了尘土,看起来更像一根从哪个破庙里捡来的烂木头。
他站在码头最高的石阶上,看着眼前的景象,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泛起了一丝微澜。
码头,太大了。
沿着浑浊的河水,数不清的栈桥如蜈蚣的千足般深深地扎入河岸。成千上万的船只,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密密麻麻地停靠在岸边,桅杆如林,帆影如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而充满生命力的味道。有河水的潮腥,有鱼虾的腥咸,有脚夫们身上那股子浓重的汗臭,还有从远处酒楼里飘来的勾人肉香。
震天的号子声此起彼伏。
成千上万的赤膊脚夫,扛着沉重的货物,在狭窄的跳板和栈桥上健步如飞。
这里,是活人的世界。
充满了汗水、辛劳、与……规矩。
楚喆缓步走下石阶,他想找一艘南下的商船,前往江南。
他走到一处看似管事的帐篷前,一个正在登记货物的账房先生,头也没抬地问道:“去哪儿?”
“江南。”楚喆回答。
“哦,去苏扬的船,今儿下午就有一班‘顺风号’。”账房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在簿子上写画,“单人,八钱银子。”
这个价格不算便宜,但也在楚喆的预料之中。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锭碎银,递了过去。
账房先生接过银子,放在戥子里称了称,点了点头,然后从旁边拿起一块小小的竹牌递给楚喆。
“还没完。”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搭建得异常气派,插着蓝底黑龙旗的大棚子,“拿着这牌子,去‘龙王会’那里交了‘龙王税’,盖了章,才能上船。”
“龙王税?”楚喆的眉头,微微一挑。
“新来的?”账房先生这才抬起头,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在津门码头上讨生活,就得守津门的规矩。无论是南来北往的客商,还是下水捞鱼的渔民,只要是吃这碗河水饭的,都得给‘义海龙王会’交一份供奉。不然,你的船,出不了这码头。”
他的语气平淡得理所当然。
楚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个插着龙旗的大棚子里,坐着十几个袒胸露怀的精壮汉子。他们一个个膀大腰圆,身上刺着张牙舞爪的黑龙纹身,眼神凶悍,煞气十足。
很显然,这个所谓的“义海龙王会”便是这津门码头的土皇帝。
楚喆没有多言,拿着竹牌走了过去。
他能感觉到这帮人不好惹。
他们身上那股子气血之力,比之黑风寨的山匪要凝实雄厚得多。
“站住!干什么的?”棚子门口,两个汉子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拦住了楚喆。
楚喆将手中的竹牌递了过去。
其中一个汉子接过,看了一眼,粗声粗气地说道:“去江南的?单人,两钱银子的龙王税。”
楚喆的眉头再次挑了挑。
八钱银子的船票,就要收两钱银子的“税”。这龙王会的胃口可真不小。
他没有与对方争辩,从怀里又摸出了两钱碎银。
就在他准备递过去的时候,旁边一阵喧哗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只见几个龙王会的帮众正围着一个看似老船工的干瘦老头,推推搡搡。
“老家伙!这个月的供奉,到底交不交?!”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恶狠狠地骂道。
那老船工一脸的苦涩与哀求:“几位大爷,行行好。这个月……这个月河上风浪大,没打到什么像样的鱼,实在是……实在是凑不齐啊!能不能宽限几天?”
“宽限?!”那汉子冷笑一声,一脚将老船工身前的鱼篓踢翻。几条半死不活的小鱼,在地上徒劳地蹦跶着。
“就你这几条破鱼,还想糊弄我们龙王会?我看你这老骨头是不想要了!”
他说着,便举起了沙包大的拳头。
周围的百姓和脚夫都远远地看着,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畏惧与麻木。
显然,这种场面在这里早己是司空见惯。
而楚喆也停下了递钱的动作。
他不是想多管事。
只是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那几个龙王会的帮众,他们的身体有些过于强壮了。
那种强壮,不是寻常脚夫通过劳作锻炼出来的精壮,而是一种……肌肉线条略显僵硬、充满了爆发力的、仿佛岩石一般的“横练”之感。
就在楚喆思索的瞬间,那名被围住的老船工,好像是被逼急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从怀里摸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防身匕首,朝着那举起拳头的汉子狠狠地刺了过去!
“我跟你拼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呼出声。
那汉子也没料到这老家伙敢反抗,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他想要躲闪,却己经来不及了。
“噗嗤!”
那柄锈蚀的匕首结结实实地捅在了他的小腹上。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预想中鲜血喷溅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那匕首,竟像是捅在了一块包裹着厚厚牛皮的木头上,只勉强刺入了一个刀尖,便再也无法寸进!
“找死!”
那汉子勃然大怒。
他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反手一巴掌便将那老船工扇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而那汉子,则缓缓地将插在自己小腹上的匕首拔了出来。
“当啷”一声扔在地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
那里只有一个浅浅的、正在快速愈合的白印,连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
“哼,不自量力。”他满脸不屑地啐了一口。
周围的人群,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惊呼。
刀枪不入!
这龙王会的帮众,竟有这等刀枪不入的横练功夫!
而楚喆的眼中那抹淡金色的光芒,则幽幽地亮了起来。
他看到的不是什么“刀枪不入”。
他看到的是,在那汉子被刺中的瞬间,他小腹处的皮肤之下,肌肉以一种非正常的频率剧烈地收缩、绷紧,其硬度在刹那间甚至超过了钢铁!
同时,一股充满了水腥味,不属于活人的诡异气息自他体内一闪而逝。
这不是正统的横练功夫。
这是一种……邪术。
一种以某种诡异的方式,改造了自己身体的邪术!
楚喆的心微微一动。
他想起了黑风寨那些悍不畏死的山匪,也想起了兰若寺里那些身体僵硬的妖僧。
眼前这些龙王会的帮众与他们有相似之处,却又截然不同。
他们的身体被一种更为系统、更为强大的力量所强化,形成了一种……偏向于纯粹肉体防御的“道化”。
这个发现让他心中警铃大作的同时,也生出了一丝研究的兴趣。
自己的《哭魂夺魄斩》威力虽强,但更偏向于精神与魂魄层面的攻击。
若是对上这种身体被邪术改造得如同铁石、甚至可能连痛觉都变得迟钝的“铁疙瘩”,效果,会怎么样?
他忽然很想试一试。
于是他没有去拿怀里的钱袋。
而是将那只手缓缓地移向了自己身后,那根看似平平无奇的……“烧火棍”上。
空气中,那股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骤然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