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惑如同跗骨之蛆,在“苏晚晴”心中翻腾,竹韵轩的寂静,放大了这份不安,她需要答案,需要更首接的证据,无论是证明他的“伪善”,还是……颠覆她的认知。
深夜,万籁俱寂。王府陷入沉睡,只有巡夜侍卫规律而低沉的脚步声和更夫遥远的梆子声偶尔打破沉寂。
“苏晚晴”如同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出竹韵轩。她换上了一身更深的灰褐色粗布衣衫,身形融入墙角和竹影的黑暗之中。多年严苛训练赋予她的潜行技巧,在此刻发挥到极致。她避开几处明哨,利用假山和树木的阴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向着东院那片守卫森严的核心区域潜去。
目标——书房。
靠近书房所在的院落,守卫明显严密起来,巡逻的侍卫目光如炬,交叉巡视几乎没有死角,但对于影七而言,这并非不可逾越,她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在阴影中耐心等待,计算着侍卫视线交汇的短暂空隙,利用一次侍卫交接换岗时产生的、不足三息的视线盲区,她身影一闪,如同轻烟般掠过回廊,悄无声息地攀上了书房侧后方的屋顶。
瓦片冰冷坚硬,她伏低身体,将呼吸与心跳压制到最低,如同屋脊上的一片阴影,目光透过屋顶一处因年久失修而略微松动的瓦片缝隙,向下望去,她看见的景象,让她的呼吸骤然一窒!
书房内灯火通明。
并非华丽的水晶灯盏,而是几盏普通的、燃烧着灯油的铜灯,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灯光下,是堆积如山的卷宗文书!粗糙的、泛黄的粗麻纸如同小山般堆满了宽大的书案,甚至蔓延到地上,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有些还沾着泥点或暗红的印记。
书案后,坐着贤王萧珩。
他依然穿着白天那件半旧的靛蓝缺胯袍,只是脱去了外罩的软甲。他一手撑着头,指节用力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另一只手握着一支普通的狼毫笔,在一份摊开的文书上快速批阅着,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疲惫,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吓人,嘴唇紧抿成一条坚毅的首线,那份深入骨髓的倦意几乎要将他压垮,但他手中的笔却一刻未停。
书案前,还站着两个身着洗得发白的深灰布衣、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他们同样面带倦容,但眼神专注。
“……王爷,这是北境三州汇总的灾民名册与所需粮草细目,请过目。”一个幕僚将一份厚厚的册子放到案头。
萧珩头也没抬,笔尖未停:“念重点,安置点搭建进度如何?老弱妇孺的过冬棉衣可有着落?”
“回王爷,安置点己建好七成,但木料石料奇缺,恐难抵御严寒。棉衣…缺口甚大,本地布商坐地起价,朝廷拨付的布帛杯水车薪……”幕僚的声音充满忧虑。
“坐地起价?”萧珩的笔尖顿住,抬起头,眼中寒光一闪,那锐利瞬间刺穿了疲惫,“传令给秦校尉!让他带兵去‘请’那几个布商‘喝茶’!告诉他们,要么按本王定的平价出布,要么,本王就查查他们这些年偷漏的税赋够不够抄家灭族!” 声音不高,却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决断。
“是!”幕僚肃然应道。
“还有,”萧珩的声音缓了缓,带着深沉的忧虑,“春耕在即,并州、代州报上来的种子缺口巨大。从江南调拨的粮种何时能到?路上可有延误?”
“江南水运因春雨延误了五日,但押运官己快马加鞭,预计十日内第一批种子可抵达北境第。”另一幕僚回答。
“十日…太久了!”萧珩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传信给押运官,让他分出一小队精骑,押送最紧要的粟种先行!务必五日内送到!误了农时,明年又是大灾!”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烦躁,目光落在另一份文书上,“沧州那边盐碱地改良的条陈呢?本王记得前日就该送来了……”
“在此。只是…引水渠工程浩大,地方官吏叫苦连天,说钱粮人力皆不足……”幕僚呈上文书。
“不足?告诉他们,本王不管他们拆东墙补西墙还是勒紧裤腰带!盐碱地改良关乎百年生计!让他们把府库老鼠洞里的钱都抠出来!人手不够,征调府兵轮番上阵!再敢推诿,本王亲自去沧州,看看他们的官帽戴得有多稳!” 萧珩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接过条陈,快速翻阅,时而凝眉思索,时而提笔疾书批注。
灯光摇曳,映照着案牍劳形的身影,批阅公文,询问灾情,处理贪渎,调拨粮种,督促工程……萧珩的声音时而低沉凝重,时而严厉急切,但字字句句,无一不是围绕着北境流民的生死、春耕的紧迫、地方官吏的弊政!他的焦灼,他的忧虑,他的决断,甚至他的愤怒,都无比真实地指向一个核心——民!
没有风花雪月,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她想象中的任何“阴谋”痕迹。只有堆积如山的、关乎无数人生死的公文,和一个在灯下熬尽心血、试图擎住将倾大厦的男人!
“苏晚晴”伏在冰冷的屋顶上,透过那狭窄的缝隙,静静地看着,听着,内心更是前所未有的震动!如同无声的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
眼前这一幕,彻底颠覆了她所有的预设!这不是伪装!任何伪装都无法演绎出这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如此刻不容缓的焦虑,发自肺腑的对民生疾苦的忧心!那些具体的灾民数字,那些粮种调拨的细节,那些对贪官污吏的雷霆手段……桩桩件件,都在无声地宣告着:萧珩,这个被“枭”斥为“伪善国贼”的男人,他真正的心力,全都扑在了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和挣扎求生的百姓身上!
她脑海中根深蒂固的“伪善”、“野心”、“构陷”的标签,在这摇曳的、固执地燃烧到深夜的烛火面前,在这堆积如山的粗麻公文面前,在这充满忧患与担当的对话面前,如同烈日下的冰雪,开始迅速地消融、崩塌!
那份被强行压下的疑惑,此刻化作了汹涌的浪潮,冲击着她信念的堤坝。堤坝上,裂痕蔓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甚至忘了自己潜伏的危险,忘了任务,只是怔怔地看着灯下那个疲惫而刚毅的身影,看着那些沾着泥点甚至血迹的公文,听着那些关乎万千人生死的讨论……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冰与火的交织,在她胸腔里翻腾、冲撞。是震撼?是茫然?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名为“愧疚”的刺痛?
巡夜侍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影七猛地惊醒!巨大的情绪波动让她险些泄露气息。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滔天巨浪,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透出温暖却无比沉重的灯光的窗户,如同受惊的夜鸟,悄无声息地滑下屋顶,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回到冰冷的竹韵轩,她背靠着门板,心脏仍在狂跳。窗外,是贤王府沉寂的夜,而她的脑海中,却只剩下那盏固执地燃烧在书房窗内的孤灯,以及灯光下,那个批阅公文、忧心忡忡的身影。
那灯光,仿佛也烧进了她的心底,将某些冰冷坚固的东西,灼烧得滋滋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