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10月8日,晚自习
教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在泛黄的作业本上投下冷白的光。恩赐的钢笔尖在纸面上沙沙移动,墨水晕染开细小的涟漪,像极了娘在田里弯腰时,汗珠砸进泥土的痕迹。
恩赐坐在教室里开始写日记:
10月8日 天气:晴
今早离家前,娘天不亮就起来烙饼。灶膛的火光映在她脸上,那些皱纹比去年更深了。我悄悄数了数,她捶了七次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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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上次来信说,工地发了劳保手套,可他舍不得用,攒着等过年带回来。他的字歪歪扭扭的,可每句话后面都画个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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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远和明志的算术本快用完了,我得把竞赛奖金省下来……
钢笔突然顿住。走廊传来嬉笑声,几个穿着碎花裙的女生挽着手经过窗边,发梢飘着廉价洗发水的香精味。
"恩赐!"同桌王晓燕敲敲玻璃,"去看录像不?《新白娘子传奇》!"
她摇摇头,指了指桌上摊开的《奥林匹克数学竞赛题集》。王晓燕撇撇嘴走了,脚步声和说笑声渐渐远去,最终被校园广播里的英语听力吞没。
恩赐重新埋下头,钢笔尖继续在纸上游走:
> 周爷爷说,城里的孩子暑假都上辅导班。我不怕,一道题做十遍总能会。娘说庄稼人最懂"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种的花生,比别人家多锄三遍地,秋收就能多出两麻袋。
晚风挟着桂花香从窗口钻进来,掀动书页。她伸手压住,突然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玉米叶划出的青绿色——那是昨天帮娘收秋时留下的。
熄灯铃响过很久,宿舍楼终于安静下来。恩赐蜷在被子裡,手电筒的光圈笼着本《中考满分作文选》。
"恩赐......"对床的刘丽迷迷糊糊嘟囔,"你眼睛不要啦?"
她轻轻应了声,却没合上书。这些城里学生习以为常的课外读物,是她用三十斤草药跟废品站老板换的。书页间还夹着晒干的薄荷叶——娘说闻着这个背书记得牢。
月光从铁栅栏窗外渗进来,照见墙上的课程表。她用红笔在"物理竞赛"那天画了颗五角星,旁边小字标注:**奖金300元=娘半年的膏药钱**。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镇中学后面就是铁道,每天夜里都有开往省城的货车。恩赐总想象着,有一天自己会坐上其中一列,穿过隧道与河流,抵达某个有图书馆和实验室的远方。
晨跑时,恩赐总比别人多跑两圈。体育老师说过,重点高中体育考试要占30分。她喘着气经过篮球场,看见贾金宝蹲在双杠下啃煎饼,崭新的回力鞋沾满泥巴。
"竞赛题......"他突然塞来张皱巴巴的纸,"不会......"
那是道浮力计算题,恩赐上周刚给弟弟们讲过类似的。她摸出铅笔,在图纸上画了个简易的船:"就像你爹运货的船,装越多吃水越深......"
贾宝金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他畸形的左手在纸上划拉,竟歪歪扭扭写出"阿基米德"西个字。恩赐心头一跳——这是她藏在日记本里的大学目标之一。
上课铃响了。她匆匆跑向教学楼,没看见贾宝金从兜里掏出本撕烂的《科学画报》——那上面用红笔圈着的,正是省城重点高中的招生简章。
食堂的午饭照例是咸菜配馍。恩赐就着免费汤吞咽时,听见邻桌女生在讨论新上市的润肤霜。
"我妈说女孩要富养......"穿粉红毛衣的女生晃着玻璃瓶,"这瓶抵得上你半个月饭钱吧?"
恩赐低头喝汤。她当然知道自己的手粗糙得像树皮,指甲剪得秃秃的,永远沾着墨水或草汁。但昨晚做的梦里,这双手正穿着白大褂给妈妈按摩腰椎——那才是值得期待的将来。
"喂!"粉红毛衣突然敲她桌子,"你的竞赛奖金呢?不会真买书了吧?"
汤碗里映出自己平静的脸:"买了双雨靴。"她想起爸爸去年冒雨收玉米时,脚上开裂的胶鞋,"给我妈的。"
女生们突然安静了。恩赐端起碗离开时,听见身后有人小声说:"她妈......是不是那个贾的......"
秋阳正好,晒得眼眶发烫。
周末的图书馆空荡荡的。恩赐在角落的旧书堆里翻到本《天体物理学导论》,借书卡上只有个陌生的名字——**县一中 林教授 1987年**。
她如获至宝地抄录公式时,管理员突然过来:"丫头,这书你看得懂?"
"现在看不懂。"恩赐指着一串希腊字母,"但考上大学就会了。"
老人笑了,从柜台下拿出牛皮纸包着的书:"带回去看吧,过期的《中学生科技》,我孙子留的。"
暮色中走回宿舍,怀里的旧书沉甸甸的。路过小卖部时,恩赐看见贾富贵正往儿子书包里塞巧克力。玻璃窗映出她自己单薄的影子——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磨破角的帆布书包,但眼睛亮得像蓄满星光的井。
熄灯后的厕所成了最佳自习室。恩赐蹲在昏黄的灯泡下,突然在《科技》杂志夹页发现张字条:
> 给十年后的你:
> **当你读到这些文字时,应该正坐在某所大学的图书馆里。请记住,星光不负赶路人。**
> **——县一中 林老师 1987.6**
杂志最后一页是哈勃望远镜拍摄的星云图。恩赐用指尖轻触那些绚烂的光斑,突然想起爸爸说的:庄稼人要抬头看天,才知道什么时候该播种。
她摸出日记本,在今日的结尾添上一行:
> **我要做那颗最亮的星,先照亮自家的屋檐,再点亮更远的黑夜。**
月光移过窗棂,手电筒的光渐渐暗了。明天晨读前还要帮食堂阿姨剥豆子,能换一个免费的煮鸡蛋。恩赐把书搂在怀里,梦里出现了绵延的铁轨,尽头站着穿白大褂的自己,身后是再也不用捶腰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