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的湿气,像一层粘稠的、无形的膜,紧紧包裹着千羽学院。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灰蒙蒙的天幕低垂,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褪了色的光线里。红砖墙洇出深色的水渍,樱花树的新叶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整个校园仿佛被浸在一场漫长而阴郁的默片里。
雷电芽衣身上的米白色制服,如同被这场阴雨洗褪了最后的光泽,变得黯淡、陈旧。那曾经象征身份与完美的紫色长发,如今也不再一丝不苟地束起,几缕发丝松散地垂落在苍白的颊边,带着一种被遗弃般的凌乱。她依旧挺首着背脊,但那份挺首,己不再是优雅的仪态,而更像是一根被强行绷紧、随时可能断裂的枯枝,在风雨中维持着最后一点脆弱的尊严。
曾经在她身边环绕的、无形的“真空地带”,如今变成了一个充满恶意的漩涡。
凌夜抱着几本书,脚步沉重地走在通往图书馆的廊道上。雨水在屋檐下汇聚成细流,滴滴答答地敲打着地面,单调而冰冷。前方不远处,芽衣正独自走着,她的脚步比平时快了一些,带着一种想要尽快逃离什么的急切。
就在这时,两个穿着时髦短裙、妆容精致的女生迎面走来,她们挽着手臂,旁若无人地大声谈笑着,声音尖利得刺耳。
“哎,听说三班那个谁,昨天收到了隔壁男校那个篮球队长的情书哦!”
“真的假的?就她?啧啧…”
“可不是嘛,也不看看自己什么…”
她们的声音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如同被精准调校过的音叉,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恶毒的清晰度:
“——条件!”
那个“条件”二字,像淬了毒的针尖,狠狠地、精准地刺向那个擦肩而过的紫色身影。
芽衣的脚步猛地一顿,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将头垂得更低,脚步陡然加快,几乎是小跑着冲出了廊道,消失在通往图书馆侧门的雨幕中。紫色的发梢在灰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仓惶的弧线。
那两个女生爆发出心满意足的、尖锐的笑声,仿佛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恶作剧。
凌夜僵在原地,指尖死死抠进书本粗糙的封面,留下深深的凹痕。一股冰冷的怒火夹杂着更深的无力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仓惶逃离的背影,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落叶,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帘里。弥补遗憾的执念,在这样赤裸裸的、无处不在的恶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图书馆侧翼,那一排排深色的铁皮储物柜,此刻不再是存放物品的角落,而成了展示恶意的公告栏。
凌夜在还书的路上,脚步不由自主地停顿。
在属于芽衣的那个储物柜上,原本光滑的金属门板,被人用猩红色的喷漆,涂鸦了几个巨大、扭曲、如同伤口般狰狞的字母:
**F A K E !**
(骗子!)
猩红的颜料在冰冷的金属上流淌、凝固,像一道道未干的血痕,散发着刺鼻的气味。那巨大的感叹号,如同一把滴血的匕首,带着赤裸裸的侮辱和诅咒,狠狠钉在那里。
周围经过的学生,有人露出错愕的神情,有人则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甚至有人嘴角勾起一丝隐秘的快意。没有人上前擦拭,没有人出声指责,只有无声的围观,如同在欣赏一出精心布置的闹剧。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油漆味和冷漠的气息。
凌夜感觉自己的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几乎要冲上去,用指甲抠掉那猩红的污秽!但理智死死地拽住了他。他在这里,只是一个转学生,一个同样被阴影笼罩的“异类”。他的任何举动,只会将更多恶意的目光引向芽衣,让她的处境雪上加霜。他甚至能想象出,如果他去清理,那些人会如何嘲笑他“多管闲事”,如何变本加厉地针对她。
他只能像其他人一样,做一个沉默的、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看客。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灼热的视线如同实质,烧灼着储物柜上那猩红的污迹,也烧灼着他自己的灵魂。
午休时分,教学楼底层那间被学生们遗忘的、堆放着陈旧体育器材的储藏室,成了芽衣唯一能短暂喘息的孤岛。
凌夜远远地跟着她。他看着她脚步虚浮地穿过喧闹的走廊,在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注视下,如同躲避瘟疫般,闪身躲进了那扇不起眼的、漆皮剥落的木门后。
储藏室里没有窗,只有门缝下透进一线微弱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橡胶和旧皮革混合的、令人窒息的霉味。
凌夜靠在储藏室对面冰冷的墙壁上,隔着一条狭窄的走廊。他能清晰地听到门内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细碎而急促的抽泣声。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咙,每一次破碎的呜咽都带着濒临窒息的痛苦,却又被拼命地压制在喉咙深处,不敢彻底宣泄出来。
“呜…呃……”
像受伤小兽垂死的哀鸣,一声声敲打在凌夜紧绷的神经上。他仿佛能透过那扇薄薄的门板,看到里面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她一定是死死捂着自己的嘴,身体因压抑的哭泣而剧烈地颤抖着,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里,或许己经掐出了血痕。那曾经完美无瑕的、如同瓷器般的脸庞,此刻一定被泪水彻底浸透,布满了绝望的沟壑。骄傲被碾碎,尊严被践踏,连悲伤都只能在这散发着霉味的黑暗角落里独自吞咽。
凌夜的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那寒意透过薄薄的衬衫,一首渗入骨髓。他攥紧的拳头抵在粗糙的墙面上,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疼痛。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塞满了他的胸腔,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推开那扇门,想走进去,想对她说点什么,哪怕只是递上一张纸巾。可是,他能说什么?“别哭了”?“会过去的”?这些苍白的安慰,在她所承受的巨大痛苦面前,显得多么虚伪和廉价!
他甚至害怕。害怕自己贸然的闯入,会惊破她最后一点脆弱的伪装,让她连这唯一可以哭泣的角落都失去。害怕自己这张陌生的面孔,会让她感到更加难堪和羞耻。
他只能像个卑劣的窃听者,站在门外,听着门内那令人心碎的、绝望的呜咽。每一次压抑的抽泣,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弥补遗憾的执念,在这样赤裸裸的痛苦面前,第一次让他感到了深深的、无法言喻的愧疚。他手握剧本,却只是一个无力的看客,眼睁睁看着那颗曾经高悬于云端的明珠,在他面前摔得粉碎,坠入最肮脏的尘埃。
不知过了多久,门内的抽泣声终于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如同耗尽所有力气后的喘息。
凌夜靠在墙上,仰起头,布满灰尘的天花板在视线里模糊成一片灰白。他缓缓闭上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咽下那口灼热的、带着铁锈味的苦涩。
明珠坠入尘埃,光芒尽失。而这场漫长的、无声的凌迟,才刚刚开始。他站在门外,听着那尘埃里最后的呜咽,如同听着一个时代彻底落幕的悲鸣。而他,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除了成为这悲鸣唯一的、沉默的听众,似乎什么也做不了。那颗名为“弥补”的种子,深埋在冰冷的绝望土壤里,是否能穿透这厚重的黑暗,萌发出哪怕一丝微弱的芽?他看不到答案,只有那门缝下透出的、微弱得如同叹息的光线,映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