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考核通过,像一剂强心针打进了周平安的心里。整个白天,他都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接待引导的动作比平时更标准利落,每一个鞠躬、每一次指引都恰到好处。与家属沟通时,语气温和耐心,眼神专注,总能敏锐地捕捉到对方悲痛中细微的需求。连整理逝者遗容遗物时,那专注的神情和轻柔的动作,都透着十二分的敬畏与庄重,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午休去食堂打饭,周平安的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飘起来,嘴里还无意识地哼着昨晚那首“社会很单纯,复杂的是人”的调子,虽然不成调,却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轻松愉悦。这反常的欢快劲儿惹得擦肩而过的几个同事纷纷侧目,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善意的笑意。周平安也不在意,只觉得窗外的阳光都格外明媚,连食堂阿姨多给的一块红烧肉都显得格外香甜。
下班回到家,那股兴奋劲儿还没完全消退。冲了个澡,换了身舒服的家居服。
到了晚上周平安抓起桌上的手机。看着手机,他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啧,这几天往家里打的电话,估计比前两年加起来都多!” 算算时间,老爷子周老栓的广场舞应该也跳完了。
他熟练地拨通了老家号码。
“嘟…嘟…” 响了几声,电话被接起,是父亲周大福那略带疲惫的声音:“喂?谁呀?”
“爸!是我!” 周平安的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兴奋,“爷爷在旁边没?让他也听听!”
“啥事儿啊?这么高兴?” 周大福的声音带着点疑惑。
“好事儿!大好事儿!” 周平安迫不及待地分享,“爸!我考核通过了!今天陈副馆长亲自考核的,我一点差错没出,流程规范,服务到位!陈馆长亲口说了,从今天起,我就能独立负责家属服务流程了!” 他特意强调了“正式”、“编制”、“独立”这几个词,感觉这几个字沉甸甸的,充满了归属感。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周大福的声音:“那破地方有啥好高兴的……。” 语气依旧带着点对殡葬行业的本能回避。
“爷爷呢?爷爷在旁边吗?” 周平安追问。
“在呢在呢,刚回来,喘着气呢。” 周大福说着,似乎把电话递了过去。
紧接着,电话里传来周老栓带着点运动后微喘的声音,背景里还有电视里的声音:“喂?平安?啥事儿啊?听说你考核通过了?” 老爷子语气里倒没多少嫌弃,反而有点“我孙子干啥都行”的意味。
“嘿嘿,爷爷,这不光是考核通过的事儿!” 周平安声音又拔高了一点,带着点邀功的意味,“还有呢!那个…特勤九局的平台,我接入了!凌虚道长帮我开的权限!而且啊,我昨晚就接了个任务!一个D-级的任务,就在国棉三厂家属院!您猜怎么着?我搞定了!虽然被个小鬼崽子泼了一身水,但最后收拾得服服帖帖!功绩点到手,真阳之气都感觉凝实了不少!怎么样?您孙子上手快吧?”
周平安等着爷爷的惊讶或者夸赞。毕竟在他眼里,特勤九局可是神秘又强大的官方机构,能接入平台并完成任务,绝对是值得在老爷子面前显摆一下的成就。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听见周老栓“咕咚”喝了一大口水的声音。然后,老爷子那带着点漫不经心、甚至有点嫌弃的语气清晰地传了过来:
“哦?就那个平台啊?老头子我当年也有啊。” 周老栓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菜市场买了棵白菜,“那玩意儿有啥稀奇的?A级以下的任务,老头子我看都不带看一眼的,太小儿科,耽误工夫。”
轰!
周平安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睛瞪得溜圆,握着手机的手指都捏得发白。
A级以下…看都不看?
我拼死拼活、被泼一身水才搞定的D-任务…在爷爷嘴里是“小儿科”?还“耽误工夫”?
一股巨大的无语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周平安刚才所有的兴奋和得意。
“爷…爷爷!” 周平安的声音都变调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控诉,“您…您有这平台?!您还…还看不上A级以下?!您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他感觉一口气堵在胸口。
“告诉你啥?” 周老栓在电话那头哼了一声,理首气壮。
周平安拿着手机,保持着接听的姿势,呆立在客厅中央。脸上的表情从兴奋到震惊,再到现在的彻底无语和茫然。
巨大的无语感过后,一股憋屈和郁闷猛地涌了上来。声音拔高,带着浓浓的委屈:
“爷爷!” 周平安对着手机喊道,“您这不是坑孙子吗?!您让我去实战,说‘路要自己走’,行!我认了!可您知不知道我为了找个‘实战’的机会,愁得整宿睡不着觉!头发都快薅掉了!您倒好,有这么方便的门路,您藏着掖着不说?!害得我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厚着脸皮去找马馆长,结果呢?挨了好一顿喷!被马爷爷训得跟三孙子似的!您要是早告诉我这平台的事儿,我至于绕这么大个弯子,挨这顿数落吗?!”
他越想越憋屈,感觉昨天在馆长办公室里被训斥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要是早知道有平台可以首接接任务……
电话那头传来周老栓略带不耐烦、但又有点心虚的声音,背景里电视的戏曲声小了很多:“吵吵啥吵吵啥?隔着电话都听见你嚷嚷了!至于这么激动?”
“不是激动!是憋屈!” 周平安立刻抓住机会,“爷爷!您既然有这门路,干嘛不早告诉我啊?”
“行了行了!” 周老栓粗暴地打断了他的抱怨,语气里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理首气壮的健忘感,“你说那个平台啊?嗨!老头子我多少年没碰过那玩意儿了,早八百年就忘了!真忘了!”
“忘……忘了?!” 周平安的声音都变调了,充满了难以置信。这么重要的东西,说忘就忘了?!
“对啊!忘了!” 周老栓的声音更加理首气壮,“那破玩意儿有啥好惦记的?老头子我当年接它,纯粹是闲着也是闲着,顺便活动活动筋骨。后来发现净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烦得很!A级以下的看都不看,还不如在村里跟老伙计们下棋遛鸟来得舒坦!时间一长,谁还记得那什么平台账号密码?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周平安:“……”
他彻底无语了。合着自己视若珍宝、拼了命才接入的“官方认证临时工”身份,在爷爷眼里就是个“破玩意儿”?还是个因为“太麻烦”、“太小儿科”而被主动遗忘的“破玩意儿”?!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了周平安。他感觉自己跟爷爷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那…那您当初还让我去实战…” 周平安有气无力地问。
“实战咋了?” 周老栓嗓门又提了起来,“实战就得靠平台?没平台就不能实战了?街上游魂野鬼多的是!自己找机会啊!” 老爷子话锋一转,“行了行了,没事儿挂了吧,我电视剧正到精彩地方呢!嘟嘟嘟……”
又一次,电话被老爷子不由分说地挂断,只留下一串忙音。
周平安拿着手机,听着忙音,站在客厅里,彻底凌乱了。
忘了…嫌麻烦…不如下棋遛鸟…
马馆长的训斥…自己愁掉头发的夜晚…
爷爷那轻飘飘的“A级以下看都不看”和理首气壮的“忘了”…
“唉……”
感觉刚才那股子兴奋劲儿被爷爷这通电话彻底搅和没了,只剩下一种哭笑不得的疲惫和深深的无力吐槽感。
不过双重身份的道路是铺开了。
一边,是H市殡仪馆接待科正式员工周平安,铁饭碗在手,考核通过的小小成就感还在,但似乎没那么“香”了。
另一边,是特勤九局“临时观察员(一级)”周平安,一个被爷爷视为“破玩意儿”且“忘了”的平台的底层临时工,处理着被爷爷称为“鸡毛蒜皮”的D级任务。
周平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口袋里的罗盘。他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行吧,老爷子,您厉害!您是大佬,您任性!”他不再纠结爷爷的“健忘”和“凡尔赛”,今天又是考核又是兴奋又是被打击,精神大起大落,确实累惨了。丹田里的真阳之气也需要温养恢复。
简单洗漱后,周平安把自己重重地扔进床上。身体接触柔软床铺的瞬间,所有的疲惫感如同山洪般爆发出来。他闭上眼,脑海里一会儿闪过陈馆长赞许的笑容,一会儿闪过马馆长严肃的脸,一会儿是爷爷那理首气壮说“忘了”的表情,最终,这些画面都慢慢模糊、淡去。
周平安的意识渐渐沉入黑暗,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沉沉地睡了过去。临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您可真是我亲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