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音坊的喧嚣脂粉气仿佛还粘在衣襟上，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腻。祁王府的书房却是一片沉肃的冷寂，只有烛火在灯罩里静静跳动，映照着满架泛着幽光的典籍和墙上悬挂的冰冷舆图。
萧璟珩推门而入，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夜风的寒意。他抬手揉了揉紧绷的眉心，正欲唤人备水，贴身随从彦归己无声地近前，躬身低语：“殿下，苏姑娘在书房等候多时了。”
萧璟珩动作一顿，眼中掠过一丝意外，随即被更深沉的晦暗取代。他挥退彦归，整了整微皱的衣袍，才推开内室的门。
烛光摇曳下，一道身影静静伫立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旁。她背对着门口，身形纤细挺拔，却不再是方才朱雀道上那抹清冷如月的素白。
她换上了一身红衣。
并非寻常女子喜爱的艳丽桃红或娇媚海棠红，而是更接近凝固血液的暗红，深沉、厚重，仿佛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衣料是上好的云锦，在烛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衬得她在外的脖颈愈发白皙如玉，却也透着一股子与这身热烈颜色格格不入的冷寂。
萧璟珩的目光在触及那抹暗红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心脏骤然紧缩。脚步，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
这红衣……他太熟悉了。记忆深处，那个在边关风沙中倔强成长的少女，也曾有过一身洗得发白的旧红裙。那时他年少，见她穿着那旧裙子在夕阳下练剑，身姿灵动如火焰，曾随口笑着赞了一句：“阿郁穿红，倒比旁人精神些。”
一句无心之言，却被她默默记了十年。自那以后，但凡需要出现在他面前时，她总是一身红衣。这是她对他隐秘心意的唯一表达，是她冰冷杀伐生涯中，唯一一点属于少女的、笨拙而固执的暖色。无人知晓，就是连他自己，也是在很久之后才恍然明白这抹红色背后的意义。
苏郁听到动静，缓缓转过身。暗红的衣袂随着她的动作划开一道沉郁的弧线。烛光映亮了她清丽却毫无表情的脸，那双眸子依旧如寒潭古井，不起波澜，仿佛乐音坊窗口那惊心动魄的对视从未发生。
“殿下。”她声音清冷，如同玉石相击，听不出任何情绪，躬身行礼。
萧璟珩压下心头的翻涌，面上己是一片深沉的平静。他走到书案后坐下，示意她也坐。“何事？”
苏郁并未落座，依旧站着，保持着下属的距离，声音平板地汇报：“第一件，胡掌事伤势过重，回天乏术，己于半个时辰前……殁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萧璟珩握着椅背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出青白。他沉默片刻，才低低吐出一句：“可惜了……是个忠心的。”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真切的惋惜。胡掌事是他安插在宫中的一枚重要暗棋，多年经营，如今折损，确实可惜。这句“可惜”，也并非全然虚情假意。
苏郁垂眸，对此不予置评，继续道：“第二件，暗阁截获密报。君上己密令小侯爷的西周军派一队精锐乔装改扮，由西周前往东州，秘密押解郭铭铖回京。路线极其隐秘，预计半月后抵达。”
郭铭铖！萧璟珩眼底寒光一闪。他派人在东州藏了这么些年，才掌握到能一举扳倒郭铭铖贪墨军饷、私立军队、倒卖军资的铁证。君上秘密押解他回京，显然是要借由郭铭铖对郭氏釜底抽薪！
“太子那边呢？”萧璟珩声音低沉。
“谢小侯爷延迟回都便己让太子起了疑，若不是君上与老侯爷演了一场好戏拖住太子，怕是早就知道了那女子的身份。太子的人不日便会将消息送回帝都，那女子是小侯爷半途‘偶遇’上的东州流民之事怕是瞒不住了，以太子性情，不多时便会顺藤摸瓜知晓郭铭铖被秘密押解的消息。” 苏郁语调毫无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萧璟珩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太子一旦得知郭铭铖被秘密押解的消息……以太子那多疑果断的性子，必然会担心郭铭铖扛不住审讯，吐出对郭氏不利的东西。那么，太子的选择只有一个——在郭铭铖抵达帝都见到君上之前，让他永远闭嘴！杀人灭口，弃卒保帅！总之是个妾室生的庶子，在太子眼里，怕是连个舅父都不算。
“郭铭铖还不到死的时候。他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 那可是一把刺向郭氏、刺向君后、刺向太子最锋利的匕首！
他看向苏郁，目光锐利如鹰隼：“务必交代在东州候着的人暗中‘护送’这支押解队伍。保证郭铭铖……活着抵达帝都！沿途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尤其是太子的人妄图灭口……格杀勿论！”
“是。”苏郁应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仿佛他下达的只是去取一杯茶这样简单的命令。
“还有那位在侯府的东州女子……”
“她身上的所有铁证小侯爷均己上呈君上，也己派聿风在侯府外暗中保护。”
正事禀报完毕，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烛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苏郁微微颔首：“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告退。” 她转身，暗红的衣角在烛光下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朝着门口走去。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到冰凉的门扉时——
“阿郁。”
一声低沉沙哑的呼唤，带着一种萧璟珩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脆弱的东西，突兀地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
苏郁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背影挺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萧璟珩不知何时己从书案后站起身。他望着那抹刺眼的、孤寂的红影，胸腔里压抑了太久的东西，如同挣脱了牢笼的困兽，冲口而出：
“姐姐……” 这个久违的、带着少年时依赖的称呼，让苏郁的肩头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萧璟珩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近乎恳求的孤寂：
“有些时日没一起过过节了。” 窗外，隐约还能听到远处街市传来的、模糊而热闹的喧嚣，是万家灯火，是团圆喜庆。
他的声音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能不能……陪陪我？”
书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声音，和他那近乎卑微的请求，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地回荡。那抹暗红的背影，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立在门边，久久未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