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寒那句“老子自己造粮”的狠话还带着破釜沉舟的余音在破屋里回荡,福伯浑浊的眼中却己燃起了火苗。他没多问一句“知识怎么换吃的”,只是佝偻着背,用最快的速度融入了城外萧瑟的寒风里,奔向那些蜷缩在城墙根、破庙角,靠着一点残羹冷炙或草根树皮吊命的流民聚集地。
饥饿是驱赶不散的幽灵,紧紧缠绕着苏寒。瓦罐里那点稀薄的糙米粥,混合着福伯带来的、粗粝得几乎划伤喉咙的麸皮饼,勉强压住了胃袋里最凶猛的嘶鸣。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摊开一张破旧的黄纸,用烧焦的树枝头,开始勾勒记忆中红薯粉条的制作流程草图。简陋的工具、可能的替代材料、关键的步骤节点……每一笔落下,都是对饥饿和封锁的反击檄文。
福伯回来的比预想的快。破门而入时,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沾满泥土的粗布包袱,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与兴奋的红晕,气喘吁吁。
“寒……寒哥儿!有……有!”福伯把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解开。里面滚出十几个大小不一、形状纺锤、表皮带着紫红或土黄的块茎!正是红薯!有些表皮破损,露出里面浅黄或橘红的瓤,散发出淡淡的泥土和生淀粉气息。
“城外……破龙王庙那边……有个姓王的老汉……带着个小丫头……”福伯喘匀了气,脸上带着唏嘘,“他认得这‘土瓜’,说灾年就靠它活命……老奴……老奴按你说的,给了两文钱,又……又给他小丫头讲了个‘老鼠精报恩教人种粮’的故事……”福伯说着,脸上有些窘迫,显然觉得这“知识换薯”的法子太过匪夷所思。
苏寒眼睛却亮了!他看着地上那些沾着泥的“希望”,用力一拍福伯的肩:“福伯!您立大功了!这故事抵万金!”他抄起两个红薯,走到墙角鼠洞,对着里面晃了晃:“看家的!你的同类立功了!改天给你加餐!”
鼠洞里一阵窸窣,大老鼠探出头,小鼻子对着红薯的方向疯狂耸动,绿豆眼里闪烁着渴望的光——显然,它也饿坏了。
事不宜迟!苏寒立刻动手。清洗、削去破损部分。没有粉碎机?不怕!他指挥着福伯找来一块相对平整、中间有浅凹的石板,又寻了块大小合适的鹅卵石当碾磨工具。
“福伯,您歇着,我来!”苏寒撸起袖子,准备开干。
“使不得!使不得!”福伯急了,一把抢过鹅卵石,“这力气活,老奴来!”他枯瘦的手紧握着石头,对着石板凹槽里的红薯块,用力碾了下去。干瘦的手臂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力气,青筋毕露。红薯块在沉重的碾压下发出“噗叽噗叽”的声响,粘稠的白色浆汁慢慢渗出,混合着纤维碎屑。
苏寒看着福伯佝偻着腰,用尽全力一下下碾磨,汗水顺着他布满皱纹的额头滑落,滴在石板上,混进薯浆里。一股酸涩猛地涌上苏寒鼻尖。这哪里是在碾红薯?分明是在用命给他碾一条生路!
“福伯,慢点……慢点……”苏寒声音有些发哽。
“没事!寒哥儿……老奴……老奴还使得上劲!”福伯喘着粗气,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每一碾,都寄托着希望。
就在两人埋头苦干,破屋里弥漫着生红薯的土腥气和碾压的沉闷声响时,那扇歪斜的门又被推开了。
林婉儿提着一个药篓子,皱着眉站在门口。她显然是被这奇怪的动静吸引来的。目光扫过墙角堆积的红薯皮,又落在石板前汗流浃背碾磨的福伯和旁边一脸凝重、手上沾满白色浆液的苏寒身上。
“苏大才子,”林婉儿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浓浓的嘲讽和毫不掩饰的看热闹心态,“您这是……又发明什么新式毒药呢?还是嫌饿死太慢,准备弄点毒浆糊把自己噎死?”她小巧的鼻子皱了皱,嫌弃地挥了挥手,“这味儿……跟烂泥塘似的!您老人家这破屋,真是越来越有‘品味’了!”
她嘴上刻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走了进来,探头看了看石板上那滩浑浊的白色浆液,又看了看旁边木桶里沉淀的渣滓,柳眉高高挑起:“哟,这是……土瓜?你们捣鼓这玩意儿干嘛?喂猪都嫌糙!吃了胀气,能拉死你!”她身为医女,自然知道这贫贱食物的特性,语气里带着专业的鄙夷。
苏寒正被福伯的辛苦和浆液处理的繁琐弄得有些焦头烂额,闻言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林大神医,您要是专程来看笑话的,门在那边,好走不送!要是想讨债,等会儿!”
林婉儿被他噎了一下,杏眼圆睁:“你!不识好人心!活该饿死!”她气呼呼地一跺脚,转身就要走,目光却不经意扫过福伯那双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骨节发白的手。老人额头的汗珠在破屋昏暗的光线下异常刺眼。
她脚步顿住了。抿了抿唇,脸上闪过一丝挣扎。最终,那点医者的本能和隐藏的柔软占了上风。她猛地转过身,把药篓子往旁边一丢,几步走到石板前。
“起开起开!笨手笨脚的!”她一把推开正在试图帮忙过滤渣滓的苏寒,动作粗暴却精准地拿起旁边一个破陶盆和一块勉强算干净的粗麻布,“看着!要这样滤!一点渣都不能留!不然做出来的东西又糙又涩!”她嘴上依旧不饶人,手上动作却麻利无比。粗麻布在破陶盆上绷紧,浑浊的薯浆倒上去,她纤细的手指用力按压、搓揉,白色的浆水透过麻布淅淅沥沥地流入盆中,薯渣被有效地分离出来。
苏寒和福伯都愣住了。苏寒看着林婉儿专注的侧脸,她长长的睫毛低垂,鼻尖渗出了细小的汗珠,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倔强。明明是来骂人的,怎么干起活来了?这姑娘的心思,真是比这红薯浆还浑浊难辨!
“看什么看!”林婉儿头也不抬,凶巴巴地呵斥,“去弄点干净的草木灰来!要细的!快点!”
“草木灰?”苏寒不解。
“废话!沉淀啊!这浆水这么浑,不沉淀怎么出粉?”林婉儿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亏你还自诩聪明!连这点土法子都不知道?草木灰水是碱性的,能让粉更快沉下去!懂不懂?笨死算了!”
苏寒恍然大悟!对!民间土法!他之前只想着现代工艺,忽略了古代智慧!他立刻去找角落灶膛里积攒的草木灰,小心筛出细灰,按林婉儿的指示兑水调成灰水,缓缓倒入过滤好的薯浆中,轻轻搅匀。
在林婉儿“专业”的指导下,后续的沉淀、倒掉上层清液、挖出底层湿粉块的过程顺畅了许多。当苏寒从盆底挖出那团湿漉漉、沉甸甸、颜色灰白的湿粉块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涌上心头!成了!最关键的原料——红薯淀粉!
接下来是晒粉。没有太阳?苏寒早有准备!他搬出之前制作“土味精”时剩下的硝石,在破屋角落找了个破瓦盆,开始他的“硝石制冰大法”。低温有助于粉块脱水凝固!
看着苏寒捣鼓那些白色石头,弄出丝丝寒气,林婉儿抱着胳膊在一旁冷嘲热讽:“呵,苏大仙师又做法了?这回是打算冻死自己省粮食?”但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盆中渐渐凝结的冰霜和湿粉块的变化所吸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等待粉块干燥的时间是煎熬的。福伯年纪大了,累得在墙角打起了盹。林婉儿嘴上说着“晦气”,却也没走,坐在一块稍微干净点的石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刺苏寒两句。
终于,湿粉块在低温下变得足够硬实。苏寒将其捣碎,重新溶解成稀糊状。最关键的一步来了——漏粉!
没有专业的漏瓢?苏寒目光扫视破屋,最终定格在墙角一个破了底的旧陶罐上。他小心地敲掉边缘的毛刺,留下一个相对圆整的破口。又找来一根细麻绳,一头系在破罐“把手”上,一头悬在烧着沸水的破瓦罐上方。
“看家的!来监工!”苏寒对着鼠洞喊了一声。大老鼠应声探出头,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破陶罐。
苏寒将稀糊状的红薯淀粉浆倒入破陶罐中。粘稠的浆液在重力作用下,从罐底的破口缓缓流下,拉成细长的丝线,落入滚烫的开水中!
奇迹发生了!
那灰白色的浆液细丝,在沸水中翻滚了几下,迅速变得晶莹剔透、柔韧筋道!如同一条条白玉丝线,在水中舒展沉浮!
“成了!”苏寒压抑着激动低吼一声。
福伯被惊醒,揉着眼睛凑过来,浑浊的老眼在看到水中那晶莹的丝线时,瞬间瞪圆了,嘴唇哆嗦着:“这……这是……”
林婉儿也猛地站了起来,几步冲到瓦罐边,难以置信地看着水中那翻滚的、从未见过的“丝线”。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去捞一根看看,却被滚水烫得“嘶”一声缩回手。她顾不上疼,盯着那粉条,又看看苏寒,再看看那个破陶罐,脸上的嘲讽彻底被震惊取代:“这……这是你用那土瓜……弄出来的?”她的声音都变了调。
“对!”苏寒用两根树枝当筷子,小心地捞起几根煮熟的粉条,晶莹剔透,颤颤巍巍。他将其放入一个破碗里,又翻出仅剩的一点盐粒和一小块猪油(上次林婉儿“抵债”物资里的),拌了拌。
“福伯,林姑娘,尝尝!”苏寒将碗递过去。
福伯颤抖着手接过,小心地挑起两根粉条,吹了吹,送入干瘪的口中。那滑溜、筋道、带着淡淡薯香和咸鲜油脂的味道瞬间在口中炸开!老人浑浊的双眼猛地迸发出光彩,几乎要落下泪来:“好……好吃!真好吃啊!寒哥儿!这……这是仙粮啊!”
林婉儿犹豫了一下,终究抵不过好奇,也挑了一根送入口中。滑、韧、弹牙的口感,带着食物最朴素的香味,瞬间征服了她的味蕾。这口感,这味道……远超她吃过的任何面食!她猛地抬头看向苏寒,眼神复杂至极,有震惊,有不解,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佩服?这个一身狼狈、被全城米店封杀的家伙,竟然真的……在破屋里用土疙瘩造出了“粮”?
苏寒自己也捞起一筷子粉条,狠狠塞进嘴里。久违的、属于碳水化合物的满足感瞬间抚慰了饱受饥饿折磨的肠胃!他一边大口吞咽,一边看着墙角的老鼠,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声音带着胜利的嘶哑:
“看家的!看见没?这就是咱们的粮!”
“陈家?米店?”他咽下嘴里的粉条,眼中闪烁着冰冷而炽热的光芒,一字一句,如同宣战:
“老子要他们看着!”
“看着这‘苏记粉馆’的招牌,挂满全城!”
“看着他们囤积的米,烂在仓里!”
滚烫的粉条在破碗里升腾起袅袅白气,混合着红薯特有的淡淡甜香,第一次,不是绝望和霉味,而是生机与反击的味道,弥漫在这间西面透风的破屋之中。大老鼠在洞口贪婪地嗅着空气中的香气,小眼睛里第一次对那个总是威胁它的两脚兽,流露出一种近乎敬畏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