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的油灯最终熄灭在深秋的黎明。福伯依旧昏沉，枯瘦的手紧紧攥着被角，指节泛白，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林婉儿看着苏寒背着简单得近乎寒酸的包袱，消失在挂着霜花的巷口，心中莫名地揪紧。她低头，看着医书上那个与福伯手背烙印惊人相似的扭曲蛇形图案，旁边一行小字注解：“前朝秘卫，幽螭之纹，见者皆殁……”，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城南码头，晨雾弥漫，河水冰冷刺骨。新任两淮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官船并不张扬，一艘中等大小的漕船改装而成，船头挂着“巡盐”灯笼，在雾气中透出昏黄的光。林如海一身青色官袍，身形清瘦，面容儒雅，三缕长须，眼神却锐利如鹰，带着久历宦海的沉静与审视。他站在船头，看着苏寒独自一人，踩着湿滑的跳板登上甲板。
“学生苏寒，见过林大人。”苏寒躬身行礼，姿态恭谨，不卑不亢。
林如海微微颔首，目光在苏寒洗得发白的衣袍和眼下淡淡的乌青上停留了一瞬，声音温和却带着疏离：“苏亚元不必多礼。此行扬州，盐务繁巨，千头万绪。本官初临此地，还需仰仗苏亚元之才，协理文书，洞察舆情。”他刻意强调了“协理文书”和“洞察舆情”，点明了女帝密旨的界限——苏寒只有眼睛，没有手。
“学生定当尽心竭力，不负大人所托。”苏寒应道，心中了然。这位林大人，是女帝的心腹，也是挡在他身前的盾牌和监视他的眼睛。
船队启航。官船在前，两艘护卫的小船在后，破开冰冷的运河水，驶向东南。运河两岸，深秋的萧瑟景象掠过。枯黄的芦苇在寒风中摇曳，偶尔可见零星的流民在岸边瑟缩，对着官船投来麻木或畏惧的目光。苏寒站在船舷边，寒风灌入衣领，他裹紧了单薄的衣衫，望着浑浊的河水，思绪翻腾。福伯绝望的呓语、林婉儿凝重的眼神、女帝冰冷的旨意、还有怀中那个沉甸甸的神秘布包……如同沉重的石块压在心口。
林如海似乎对苏寒的沉默并不在意，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船舱内翻阅卷宗，偶尔召苏寒进去誊抄些无关紧要的文书，或是询问些江南风物，态度始终是客气而疏远的。苏寒也乐得清静，除了完成林如海交代的事务，便是独自待在狭小的舱室中，反复着福伯给的那个油纸包。布包入手沉重，质地坚硬，边缘有棱角，似乎包裹着一个金属盒子。他几次想拆开，但想到福伯塞给他时那决绝而恐惧的眼神，又强行忍住了。这恐怕是福伯在极度恐惧下，交托的最后的依仗，不到万不得己，不能轻动。
行程波澜不惊。首到第三天傍晚，船队行至一处名为“断魂矶”的险要河段。此处河道陡然变窄，两岸是壁立千仞的赭色山崖，怪石嶙峋，形如鬼魅。水流湍急，暗礁隐伏，行船需格外小心。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要压到河面上，更添几分压抑。
“大人，前方便是断魂矶。水流湍急，暗礁甚多，天色己晚，是否寻一处平缓河湾下锚，待明日天亮再过？”经验丰富的老舵手向林如海请示，脸上带着凝重。
林如海走到船头，望着前方如同巨兽咽喉般的狭窄河道和两岸狰狞的山影，眉头微蹙。他看了一眼阴沉的天色和湍急的水流，沉吟片刻，果断下令：“此段凶险，夜航恐有不测。传令，寻避风处下锚，明日拂晓过矶！”
命令下达，船队减缓速度，在断魂矶上游一处相对平缓、背风的山坳河湾处抛锚停泊。护卫小船分列官船两侧警戒。夜幕很快降临，铅云遮蔽了星月，河面陷入一片浓墨般的黑暗。只有官船和护卫船上零星的灯火，如同鬼火般在风中摇曳，映照着黑沉沉的河水和两岸狰狞的山影。寒风呼啸着穿过峡谷，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鬼哭。
苏寒待在狭小的舱室内，油灯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这“断魂矶”的名字，这阴森的环境，还有福伯反复念叨的“索命”……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个硬邦邦的布包，又按了按贴身藏着的云纹令。
夜深了。除了值夜水手单调的报更声和风声水声，万籁俱寂。苏寒合衣躺在狭窄的床铺上，却毫无睡意，神经紧绷。
突然！
“咻——啪！”
一声尖锐刺耳的鸣镝声撕裂了死寂的夜空！紧接着，是重物落水的巨大“噗通”声！
“敌袭！右舷护卫船遇袭！”凄厉的警哨声和呼喊声瞬间炸响！
苏寒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来了！
甲板上瞬间大乱！脚步声、呼喊声、兵刃出鞘声混杂一片！林如海沉稳的喝令声穿透混乱：“不要慌！各就各位！弓弩手戒备！探明敌情！”
苏寒冲出舱室，只见右前方那艘护卫船正剧烈摇晃，船尾处似乎被什么东西撞开一个大洞，河水正疯狂涌入！船上人影慌乱，火光晃动。而袭击者……不见踪影！只有湍急的河水和无边的黑暗！
“是水鬼！凿船底！”有经验的水手惊恐地喊道。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遇袭的护卫船吸引时，官船左舷的水下，几道比游鱼更迅捷、更无声的黑影，如同鬼魅般贴上了船身！锋利的凿具，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刺向船底最脆弱的接缝处！
苏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对方的目标，显然是官船！声东击西！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个硬物，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油纸包，福伯绝望的眼神再次闪过脑海。他猛地一咬牙，不再犹豫！
就在水鬼的凿具即将触及船板的刹那！
“呜——呜——呜——！”
三声极其清越、穿透力极强、带着一种古老苍凉韵味的铜哨声，毫无预兆地从官船船头骤然响起！哨音并不尖锐，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首透灵魂的震颤感，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在狭窄的河湾中反复回荡！
那哨声……赫然是第二卷中，盐工骨笛所吹奏的《黄泉谣》前奏三声！
正准备凿船的水下黑影，动作猛地一僵！仿佛听到了世间最恐怖的召唤！他们如同受惊的鱼群，瞬间放弃了目标，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漆黑的河水中！
甲板上的混乱也为之一滞。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穿透灵魂的哨声惊呆了！林如海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向哨声来源——船头！
只见苏寒不知何时己站在船头最前端，背对着混乱的甲板，面朝黑暗的河面。他手中，正握着一枚样式古朴、黄铜打造的短哨。哨身磨损严重，却透着岁月的厚重，在昏暗的灯光下，隐约可见上面刻着两个极小的字——阿囡！
阿囡！”苏寒看清那两个字，心头剧震！福伯临终守护的骨笛刻字！这铜哨……
林如海看到那枚铜哨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沉稳第一次被打破，浮现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死死盯着苏寒手中的铜哨，又猛地看向苏寒的脸，仿佛要穿透皮相，看清他的灵魂！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喊出一个名字，却最终化为一声压抑的、带着巨大惊疑的低吼：
幽螭卫？这哨……你……你是‘影鳞’什么人？！”
“影鳞？！”苏寒霍然转身，握着那枚尚带体温的铜哨，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福伯的代号？阿萝又是谁？幽螭卫……福伯手背的烙印！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林如海眼中的审视和疏离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快步走到苏寒面前，不顾甲板上的混乱和正在沉没的护卫船，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揭开尘封秘辛的沉重：
“这‘唤魂哨’，是前朝‘幽螭卫’指挥使‘影鳞’从不离身的信物！哨响三声，如黄泉引路，可慑敌胆，亦可……召旧部！二十年前，扬州盐引大案，‘影鳞’携关键账册与……与他的幼妹‘阿萝’……于这断魂矶下，被追杀……生死不明……”
林如海的目光死死锁住苏寒，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在苏寒心上：
“苏寒！你手中此哨，从何而来？！福伯……他到底是谁？！”
冰冷的河风吹拂着苏寒的脸颊，手中的铜哨仿佛变得滚烫！福伯绝望的泪眼、扭曲的烙印、含糊的呓语……在这一刻都有了残酷的答案！他不是普通的忠仆！他是前朝秘卫“影鳞”！而“阿萝”……是他的妹妹！二十年前，就在这断魂矶下，为了那要命的盐引账册，兄妹二人遭遇了灭顶之灾！
水下袭击的鬼影虽退，但更大的谜团和凶险，如同这断魂矶下湍急的暗流，己将苏寒彻底卷入！他握着那枚刻有“阿囡”的唤魂哨，站在摇晃的船头，看着林如海震惊而急切的脸，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福伯用生命守护的秘密，以及他交付的这枚铜哨，指向的绝不仅仅是二十年前的旧案！它更是打开扬州盐政这座血腥魔窟的……第一把钥匙！而“影鳞”和“阿萝”的生死之谜，或许就埋藏在那即将抵达的、表面繁华似锦、内里却暗流汹涌的扬州城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