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试开考的日子,终于在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和期待中到来。贡院门口人头攒动,寒气逼人。穿着各色棉袍、提着考篮的考生们挤在一起,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衙役们板着脸,挨个检查考牌、搜身,气氛肃杀。
苏寒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依旧带着墨渍的破旧长衫,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冻得脚趾发麻。书箱里装着几块硬饼和用竹筒装的水,还有那几本被翻烂的“圣贤书”。轮到检查他时,衙役看到他赤着脚,又闻到书箱里硬饼和墨汁混合的怪味,嫌恶地皱紧了眉,草草翻检几下便挥手让他进去。
贡院里面是成排低矮、狭窄的考棚,用木板隔开,像一个个鸽子笼。冷风毫无阻碍地从缝隙中钻入,带着刺骨的寒意。苏寒找到自己的号舍,放下书箱,搓了搓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脚,才坐了下来。冰冷的木板凳像冰块一样。
考题发下。经义题出自《孟子·告子上》,策论则是关于地方赈灾粮储的弊端与对策。苏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三天三夜的疯狂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脑海,那些被他魔改过的图像、谐音和旋律在脑中自动播放。他定了定神,先研磨铺纸。
就在他准备下笔时,一股更猛烈的寒气从考棚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得他握笔的手都微微颤抖。外面,不知何时竟飘起了细密的雪花!雪越下越大,很快就在考棚的棚顶积了薄薄一层。号舍内温度骤降,寒气侵肌蚀骨。
苏寒身上那件薄薄的破棉袍根本无法抵御这突如其来的严寒。他冻得牙齿咯咯作响,手指僵硬得几乎握不住笔。更要命的是,那点硬饼带来的热量在飞速消耗,饥饿感伴随着刺骨的寒冷再次袭来。他看着考题,墨汁在砚台里都似乎要冻住了。这样下去,别说答题,冻僵都有可能!
就在他心急如焚,几乎要被寒冷和绝望淹没时,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喘息,在考棚外的通道上响起,压得很低,带着小心翼翼:
“寒……寒哥儿?”
苏寒猛地抬头,从号舍低矮的挡板缝隙望出去。只见一个穿着单薄旧袄、佝偻着腰的身影,正扶着冰冷的号舍隔板,在漫天风雪中艰难地挪动着。是福伯!他花白的胡须和眉毛上都结了一层白霜,脸颊冻得发紫,嘴唇乌青,不停地哆嗦着。他手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旧棉絮包裹的小瓦罐,罐口还冒着微弱的热气。
“福伯?您怎么来了?”苏寒又惊又急,压低声音问。贡院重地,闲杂人等根本进不来!
“嘘……”福伯紧张地左右看看,见巡场的差役在远处,才飞快地将那个小瓦罐从挡板下方塞了进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快……快抱着!暖和!老奴……老奴托了熟人,才……才塞了点银子进来……”他一边说,一边急促地喘息,白色的雾气喷在冰冷的木板上。
苏寒连忙接过瓦罐。入手滚烫!那点微弱的热量透过粗糙的瓦罐壁传来,瞬间驱散了他指尖的麻木。他揭开盖子一角,一股带着劣质炭火气味的暖流扑面而来!瓦罐里,是几块烧得通红的、但明显掺杂着大量石头的劣质炭块!炭块不多,却散发着救命的暖意。
“这……这炭……”苏寒看着福伯冻得发紫的脸颊和几乎失去血色的嘴唇,心猛地一沉。家里穷得连像样的柴火都没有,这炭是哪来的?
福伯似乎看穿了他的疑问,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胡乱摆了摆,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事!是老奴一个……一个老伙计送的!他……他家开炭铺的,这点次炭……不值钱!老奴耐寒!耐寒得很!你快……快暖暖手!别……别耽误考试!”他说得又快又急,仿佛生怕苏寒追问,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身体在风雪中瑟瑟发抖。
苏寒看着福伯那双冻得发紫、几乎的脚趾从破旧的草鞋里露出来,看着他强装出的笑容,看着他那在寒风中如同风中残烛般单薄的身影,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太清楚福伯的“老伙计”是谁了!家里哪有什么开炭铺的老伙计?这炭,只能是……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巡场差役的呵斥声:“干什么的!考场重地,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福伯吓得一哆嗦,慌忙对苏寒说:“快!快藏好!老奴……老奴走了!寒哥儿,你……你好好考!”说完,他像是怕连累苏寒,头也不回地,拖着那双冻僵的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踉跄跄地冲进了漫天风雪中,单薄的背影很快被飞舞的雪花吞没。
苏寒死死抱着怀里那个滚烫的小瓦罐,劣质炭燃烧的烟气有些刺鼻,却带来无与伦比的暖意。这暖意从指尖蔓延到西肢百骸,更烫得他心口发疼。他低下头,看着瓦罐里跳跃的微弱火光,仿佛看到了福伯在当铺门口徘徊、最终咬牙递上祖传长命锁的画面,看到了他捧着换来的劣质炭和几枚铜钱,在风雪中佝偻前行的背影……
“老奴耐寒……”福伯那强装的笑语和冻紫的脚趾在他脑海里反复交织。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劣质炭的气味呛得他眼眶发红。他不再犹豫,将瓦罐小心地放在脚边,让那点宝贵的暖意烘烤着冻僵的双脚。然后,他提起笔,饱蘸了冰凉的墨汁,将所有的悲愤、酸楚和那滚烫的暖意,全部倾注于笔端,重重地落在雪白的考卷上!
笔走龙蛇,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他要考!他必须考好!为了这罐雪中送炭,为了那双冻紫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