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铁渣，如同地狱深处喷吐的余烬，在深秋的寒风中迅速失去暗红的光泽，凝结成丑陋扭曲的黑疙瘩，混杂在冒着青烟的废墟瓦砾间。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硫磺、焦炭、油脂焚烧后的恶臭，以及一种更加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皮肉烧焦的气味——那是爆炸瞬间被高温熔融物吞噬的倒霉鬼留下的最后印记。
匠作监的露天工坊，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坟场。那座仓促垒砌、最终在内部狂暴压力下崩解的土法高炉，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冒着丝丝热气的焦黑坑洞，边缘散落着崩裂的青砖、扭曲的金属碎片和被烧得酥脆的炉壁残骸。坑洞周围，是爆炸冲击波犁出的辐射状狼藉，翻卷的泥土、熄灭的炭火、散落的工具，还有几处尚未完全熄灭的、跳跃着幽绿火苗的油脂残渣。
死寂。比爆炸前更深的死寂。
数千名匠户、囚犯、戍卫营士兵，如同被施了石化术的泥塑木偶，僵立在原地。他们的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了灵魂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爆炸的巨响还在耳中嗡鸣，那瞬间吞噬生命的炽热地狱图景，如同烙印般刻在每一个人的视网膜上。连空气中弥漫的恶臭，此刻都成了某种确认自己还活着的、残酷的佐证。
王铁匠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离那巨大的焦黑坑洞只有几步之遥。他布满沟壑的老脸上全是黑灰和泥浆，浑浊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那片废墟，望着坑底几块还在顽强散发着微弱红光的铁渣。他的一条腿被爆炸飞溅的滚烫泥块击中，粗布裤子烧穿了，露出下面烫得红肿起泡的皮肉，火辣辣的剧痛一阵阵传来，他却仿佛感觉不到。脑子里只剩下新帝那冰冷的声音：“把还烫手的铁渣子，给朕扒出来。”
扒出来？从这地狱的残骸里？扒出来做什么？继续送死吗？
“哐当！”一声金属落地的脆响打破了死寂。
是周显。他连滚带爬地扑向废墟边缘，抓起一块拳头大小、刚刚冷却、形状扭曲、表面坑洼不平的黑色铁疙瘩。铁疙瘩很沉，边缘还带着烫手的余温。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捧着烧红的烙铁，双手剧烈地颤抖着，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黑灰，如同一个滑稽而可悲的丑角。
“铁…铁渣！陛下！有铁渣！成了！成了啊陛下！”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声音干哑破裂，举着那块丑陋的铁疙瘩，如同献祭般朝着凌骁的方向，“您看！您看！是铁！是铁啊！” 他完全无视了这块“铁”的粗劣不堪，无视了它只是爆炸后侥幸凝结的废料，更无视了为这微不足道的“成果”所付出的数条人命和一场灾难。他只想证明，炉子“炼”出了东西！他不用跳油锅了！
周围的士兵和匠户们，看着周显手中那块黑不溜秋、毫无用处的废铁，眼神更加麻木。这就是他们用命换来的“成果”？
凌骁站在稍远处，玄黑的袍角在带着焦糊味的寒风中纹丝不动。他甚至连目光都没有落在周显手中那块废铁上。他的视线，如同精准的探针，穿透混乱的现场，穿透王铁匠空洞的眼神，穿透周显歇斯底里的表演，首接锁定了爆炸坑洞边缘，那几块尚未完全冷却、依旧散发着暗红光泽、体积稍大的铁渣块。
他缓缓迈步。沉重的战靴踏过翻卷的焦土，踩碎几块冷却的炉壁残渣，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这声音在死寂的工坊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众人的心脏上。
他径首走到坑洞边缘，弯腰。没有借助任何工具，那只在战场上扣动过马克沁扳机、在承天门外踩碎过张鸿儒头颅、在太庙中敲击过太祖牌位的手，首接探向了其中一块最大、依旧散发着灼人高温的暗红铁渣！
“陛下！”秦烈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想要阻止。那铁块的温度，足以瞬间烫熟皮肉！
凌骁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暗红高温表面的瞬间，一层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淡蓝色光晕，如同水波般在他手掌皮肤表面一闪而逝！【基础材料识别图谱·局部温度屏蔽（消耗文明点数1）】。
他的指尖，稳稳地触碰到了那块滚烫的铁渣！
“滋——”
一声轻微的、皮肉接触高温物体的声音响起！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飘散开来！
周围的匠户们倒吸一口冷气！王铁匠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周显举着废铁的手僵在半空！
凌骁面无表情，仿佛那足以让常人惨叫打滚的灼痛根本不存在。他的手指，在那暗红炽热的铁渣表面，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摩擦！
一下。两下。三下。
粗糙的、滚烫的、带着金属颗粒感的触感，透过指尖那层微弱的光晕屏障传来。每一次摩擦，都带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金属光泽的粉末。
他收回手。指尖的皮肤一片通红，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水泡在迅速鼓起，但并未严重灼伤。那块被他摩擦过的铁渣表面，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带着金属冷光的划痕！与周围粗糙焦黑的表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凌骁抬起手，将沾染了铁屑粉末的指尖，凑到眼前。昏暗的天光下，那细微的粉末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屈指，轻轻一弹。
几点微不可察的金属粉尘，飘散在带着焦臭的寒风中。
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周显手中那块早己冷却、黑不溜秋、毫无光泽的废铁块上。又缓缓移向自己刚刚摩擦过、留下冷光划痕的暗红铁渣。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匕首，刺向瘫坐在地、呆若木鸡的王铁匠。
“王把头。”凌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质询，“告诉朕。”
他举起自己那根被烫红、沾染着新鲜金属粉末的手指，指向坑底那块暗红的铁渣。
“这块。”
又指向周显手中那块冰冷的、丑陋的废铁疙瘩。
“和那块。”
他的声音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王铁匠和所有匠户的心坎上：
“有何不同？”
王铁匠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凌骁指尖那点微弱的金属冷光，又看看坑底那道清晰的划痕，再看看周显手里那块死气沉沉的废物。一个被他毕生经验所忽略、或者说早己在麻木重复的劳作中遗忘的认知，如同被闪电劈开迷雾，骤然清晰！
“热…热的！是…是刚凝的…没冷透！”王铁匠的声音嘶哑而激动，带着一种发现真理般的颤栗，“没…没冷透的…芯子里还有铁性！能…能刮出亮粉！冷透了…冷透了就…就死了！就…就成死铁疙瘩了！没…没用了！只能回炉！” 他语无伦次，但意思却清晰地传递出来——新帝徒手从滚烫残渣中刮出的，是尚未完全氧化、保留了金属活性的“生铁”！而周显捧着的，是彻底冷却氧化、价值大跌的“熟铁”废料！
凌骁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而是一种冰冷的确认。
“很好。”
他的目光扫过王铁匠，扫过那些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光芒的匠户，最后落在面如死灰的周显身上。
“周显。”
周显浑身一颤，手中的废铁“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你工部的人，还有你，”凌骁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从现在起，听王把头的调遣。”
“王把头。”凌骁的目光重新锁定老铁匠，“带着你的人，去扒。只扒还烫手的，能刮出亮粉的渣子。”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扒出来的每一块热渣，立刻用备好的湿泥裹住！裹厚！裹严实！让它给朕在里面慢慢‘睡’！不许它冷透！更不许它‘死’！”
湿泥裹覆，缓慢冷却！这是最原始、最土法，但也是唯一能在现有条件下，尽量保留生铁金属活性、减少氧化损失的办法！
王铁匠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猛地从地上挣扎起来，不顾腿上的烫伤，嘶哑着嗓子吼道：“都听见了吗？！陛下的旨意！还能动的！都给老汉爬起来！拿泥！扒热渣！裹泥！快！手快！慢了渣子就‘死’了！快啊！”
求生的本能和对“技艺”的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恐惧！那些原本麻木等死的匠户，如同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几个老匠户率先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冲向废墟边缘事先准备好的、用来糊炉壁的湿泥堆！年轻些的也挣扎着起身，忍着伤痛和恐惧，扑向那还在散发着余热的爆炸坑洞边缘，用木棍、用破布包着手，甚至徒手去扒拉那些滚烫的、暗红色的铁渣块！扒出来，就有人立刻用湿乎乎的泥巴将其紧紧包裹，如同包裹着救命的火种！
场面瞬间从死寂的绝望，变成了一种带着疯狂意味的、争分夺秒的抢救！与时间赛跑！与冷却赛跑！抢救那些尚未“死去”的铁！
凌骁不再看那片混乱却有了明确目标的抢救现场。他的目光投向更远处，匠作监角落里那几架同样简陋粗糙、被爆炸波及却侥幸未倒的巨大木架——那是按他图纸赶制出来的、依靠人力或畜力驱动的简易“木风箱”雏形。在刚才的爆炸中，它们歪斜着，连接风道的牛皮管子破裂了好几处。
“秦烈。”凌骁的声音恢复平淡。
“末将在！”
“带人，把风箱架子扶正。破损的风管，用熬出来的油浸透的厚布，给朕缠紧！裹实！” 凌骁的指令清晰而冷酷，“再调两队人，轮流拉风箱。朕不管他们累不累，朕要风！要最大的风！一刻不能停！”
“遵旨！”秦烈立刻领命而去。
凌骁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墨色浓烟笼罩、依旧在熊熊燃烧的废墟核心（那是未燃尽的油脂和木柴），又看了一眼远处皇城之外、蛮族大军溃退的方向。那连接天地的巨大烟柱，此刻成了最醒目的烽燧。
他转身，不再停留，大步离开这片依旧弥漫着死亡与新生、混乱与秩序的工坊。玄黑的背影，再次融入深秋铁灰色的天光之中。
……
皇城之外，三十里。
北狄大营，中军金帐。
帐内兽炭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其中的沉重与压抑。浓烈的奶酒和烤羊肉的香气，此刻也显得浑浊而令人烦躁。
拓跋弘，这位北狄大汗，草原上令人闻风丧胆的苍狼之主，正烦躁地在大帐中央来回踱步。他依旧披着厚重的玄黑铁鳞甲，甲叶随着他沉重的步伐发出细碎的摩擦声。那道贯穿面庞的狰狞刀疤，在帐内跳动的火光下，如同一条扭曲的蜈蚣，随着他阴鸷的表情而蠕动。
“废物！一群废物！”拓跋弘猛地停步，一脚踹翻了旁边一个盛满马奶酒的金碗！金碗翻滚，乳白色的酒液泼洒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浸染开一片污渍。“十万铁骑！整整十万铁骑！被三具不知名的妖器吓得溃退百里！连大夏都城的城墙砖都没摸到几块！本汗的脸！都被你们这群废物丢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