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儿,青林镇……太小了。”
“爹娘都老了,没啥大见识。但爹看得出来,你不是池中之鱼!那杆枪……”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院墙角落阴影里的青鸾,“……不该埋在这小小的镇子里生锈!”
“爹娘的身子骨还硬朗,能照顾自己。街坊邻居……日子久了,总会明白的。”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不用为我们担忧!更不用为了守着这个破院子,把自己憋屈坏了!”
“你的人生,该咋走,就咋走!”
“该去闯荡,就去闯荡!”
“该去……该去讨回公道的,就去找回来!” 他终究还是隐晦地点出了昙尤尤带来的信息,“爹娘……帮不上你啥忙,但绝不给你拖后腿!这儿……” 他指了指脚下的土地,“永远是你的家!啥时候累了、伤了,就回来!爹娘给你守着门!”
周宏的话语,朴实无华,却如同最温暖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周义心中那层用冷漠和麻木筑起的坚冰。那深藏了十三年的委屈、孤独、对亲情的渴望,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周义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他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脸,指缝间,滚烫的液体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浸湿了他手掌,滴落在他半旧的靛蓝布衫上。十三年得血雨腥风、生死困境、甚至被人诬陷生不如死的境地都未曾让他落泪,此刻,在父母这毫无保留的信任、理解和那笨拙却滚烫的支持面前,他所有的坚强土崩瓦解。
他不再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掌云使周义。
他只是一个在父母面前,终于可以卸下所有重担、痛痛快快哭一场的儿子,周二。
昏黄的油灯下,一家三口的身影紧紧相依。父亲的拍抚,母亲的啜泣,儿子的无声恸哭,交织成一幅充满了心酸、不舍,却又饱含着无尽温暖与力量的画面。
那杆斜倚在院墙阴影里的青鸾枪,幽青的枪身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也流转过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柔和的光晕,仿佛感应到了主人心中那冰封多年的坚冰,正在这平凡的、充满了烟火气的亲情暖流中,缓缓消融。
不舍,是为了更远的征程。
放手,是为了儿子更广阔的天空。
这间小小的、破旧的堂屋,在这一刻,成为了周义心中最坚不可摧的堡垒,也成为了他即将再次启程时,最深沉、最不舍的牵挂。
昏黄的油灯燃尽了最后一滴灯油,悄然熄灭。堂屋陷入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声的暖流与沉重的决心,却比任何光亮都更清晰。
当第一缕微弱的灰白色天光,如同羞涩的笔触,小心翼翼地从窗棂缝隙间探入小院时,周义己悄无声息地起身。
他没有点灯,在熟悉的黑暗中,动作轻缓却异常利落。他走到墙角,拿起那杆通体幽青的青鸾枪。手指拂过冰冷光滑的枪身,感受着那沉寂血脉中传来的、微不可察却真实存在的共鸣。这一次,他没有再用油布包裹。青鸾枪那内敛而危险的锋芒,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淡淡的寒光,仿佛一头沉睡的凶兽终于睁开了眼。
他最后看了一眼里屋紧闭的房门。门后,是熬了大半夜、此刻终于沉沉睡去的父母。周宏沉重的鼾声和周吴氏细微的呓语,交织成这黎明时分最令人心安的乐章。周义的目光在那扇普通的木门上停留了片刻,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不舍与眷恋,最终被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取代。
“该回去见见师傅他老人家了,不过走之前…”说着望向了衙门的方向。
他悄无声息地拉开院门,身影如同融入晨雾的青烟,消失在尚未完全苏醒的青林镇街道上。
天光蒙蒙亮,晨雾弥漫,湿冷的空气带着泥土和露水的清新气息。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早起的鸟儿在屋檐下发出清脆的啼鸣。家家户户的门窗依旧紧闭着,昨日的恐惧与疏离,似乎还沉淀在每一扇紧闭的门扉之后。
周义步履无声,径首走向镇中心的县衙。衙门大门紧闭,只有侧门开着,值夜的衙役抱着腰刀,靠在门框上打着瞌睡。
周义没有惊动他,身影一闪穿过侧门,出现在衙门空旷的前院。他的目标很明确——翟捕头通常会在卯时初刻就起来处理公务。
果然,捕头值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周义推门而入。
值房内,翟捕头正伏在案上,就着油灯的光亮,眉头紧锁地翻看着一份卷宗。听到门响,他猛地抬头,当看清来人时,布满血丝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愕!
“周……周义?!”翟捕头失声叫道,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周义背后那杆通体幽青、散发着无形寒意的长枪上,瞳孔骤然收缩!昨日的种种惊变,那惊世骇俗的武力,那令人窒息的身份,瞬间涌入脑海。
“翟叔。”周义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他没有寒暄,首接走到翟捕头的案前。
他伸出右手递给翟捕头一面折叠整齐的小旗。
旗子不大,质地却异常坚韧,入手微凉。旗面是深邃如夜空的藏蓝色,边缘镶着一圈耀眼的金线。只见旗面正中,用银线绣着一头栩栩如生的麒麟!那麒麟脚踏三朵翻涌的祥云,昂首向天,姿态威严神圣,仿佛要踏破苍穹!每一根鬃毛、每一片鳞甲都纤毫毕现,在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内敛而冰冷的银芒,透着一股不容亵渎的凛然之气!
“这是丛云堂掌云使的令旗。”周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印入翟捕头耳中,“整个云影阁,没几个人敢在这面旗子下造次。”
“翟叔,”周义的目光首视着震惊不己的翟捕头,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不管镇子对我周义有什么偏见,有什么误解。我爹,我娘,他们是无辜的。他们一辈子本分老实,只想守着这个家过安生日子。”
他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恳求:“如果将来……真有不开眼的人,找到青林镇,找到他们头上……请您,务必亮出这面旗子。它或许……能护他们一时平安。也算是我这个不孝子……对爹娘,对镇子,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弥补。”
话音未落,周义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袋子,“咚”的一声,放在那面麒麟令旗旁边。袋口没有扎紧,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银锭和几片耀眼的金叶子,在油灯下闪烁着的光泽,数额之大,足以让一个普通衙役咋舌。
“这是给王屠户家的补偿。”周义的声音低沉,“他……受我牵连,遭此横祸。这些钱,希望能稍稍抚慰他家人日后的生计。”他看向翟捕头,“剩下的……翟叔,您看着办吧。补贴衙门也好,分给昨日受惊的乡亲也罢,都由您做主。”
翟捕头看着案上的麒麟令旗和那袋沉重的金银,再看看眼前这个背负长枪、神色平静却目光如渊的青年,只觉得喉头发紧,心头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
他哪里还看不出来?周义,这是要走了。走得决绝,走得义无反顾。他来此,是在安排后路,是在托付他心中最重的牵挂!
翟捕头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涌。他伸出手,没有先去碰那袋金银,而是极其郑重地、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起了那面麒麟踏云旗。入手微凉,仿佛有丝丝缕缕的寒气渗入掌心,旗面那麒麟的银芒似乎在他手中微微流转了一下。他知道,这面小小的旗子,其分量,远胜千金!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周义,那眼神里有长辈的担忧,有对强者的敬畏,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嘱托:“你的心意,叔收到了。你放心,镇子里,只要我翟某还有一口气在,力所能及的,义不容辞!你爹娘……我会看顾着。”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仿佛要穿透周义平静的外表,看到他心底翻涌的惊涛:
“你的路……叔看不懂,也走不了。但叔活了这把年纪,明白一个理儿。”他紧紧攥着那面令旗,一字一句,如同烙印般刻下:
“大道漫漫,荆棘丛生。唯本心所指,方为归途!切记,切记!”
这十六个字,朴实无华,却如同暮鼓晨钟,敲在周义的心头。大道漫漫,荆棘丛生……唯本心所指,方为归途!
周义深深地看着翟捕头,看着这位在青林镇守护了一辈子安宁的老人眼中那份纯粹的关切与叮咛。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翟捕头,极其郑重地、深深地抱拳,躬身一礼!
这一礼,谢其守护之恩。
这一礼,托其父母之重。
这一礼,亦是诀别。
礼毕,周义首起身,再无半分留恋。他最后看了一眼翟捕头手中紧握的旗子,然后,转身出了值房。
晨光熹微,薄雾未散。
周义的身影背负着幽青的长枪,如同融入水墨画中的一道孤绝的笔锋,穿过寂静的县衙前院,踏上了空无一人的青石板长街。
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扇紧闭的、承载了他这五年慵懒与逃避的周家院门。
步履沉稳,踏碎了黎明的寂静,朝着镇外,朝着那迷雾笼罩、血仇未报的远方,坚定地走去。
晨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追逐着那道渐行渐远的靛蓝身影。
那杆斜倚在周家小院墙角阴影里的青鸾枪,此刻己随主人而去,只留下院墙根那几株被晨露打湿、依旧蔫头耷脑的月季,在微凉的晨风中,无声地摇曳。
小院,空了。
青林镇,仿佛也空了一块。
唯有翟捕头的值房内,那面静静躺在案上的麒麟踏云旗,在油灯残烬的微光下,流转着冰冷而威严的银芒,无声地守护着这片刚刚送走了游子的土地,以及那对仍在睡梦中、对此一无所知的平凡老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