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山的血色残阳彻底坠入地平线,只余下燃烧的废墟将夜色烧出片片狰狞的红光。死寂笼罩着这片曾经的人间仙境,风刮过焦黑的断木与塌陷的殿基,呜呜咽咽,如同无数亡魂在哭泣。
玄机子被两名幸存的、神色麻木绝望的弟子搀扶着,在几个相对完好的长老(也个个带伤)簇拥下,安置在唯一还矗立着半座残殿的石阶上。他瘫坐在冰冷的地砖,枯槁的身体裹满了肮脏的绷带,渗出粘稠的黑紫色污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撕裂肺腑的剧痛和沉重的痰音。那双浑浊的老眼费力地半睁着,看似无神地扫视着这片他亲手打造的废墟帝国,深处却藏着毒蛇般冰冷的算计。
“符咒…种心…天涯…犹在掌中…”他残破的元神冷冷地盘旋着。他清晰地感应着那烙印在陆尘心脉深处的心魔引。微弱,如同烛火,却坚实地存在着。那小子逃不出他的五指山!至于林秋蓉那蜕变后的玄阴之体…更是绝佳的炉鼎!阿阮的天赦之体亦完好。苍梧山的基业毁了没关系,只要这三样“炉材”还在!现在,他需要的是时间!时间用这苍梧山最后的地脉残渣和弟子的血肉之躯,修补他千疮百孔的元神!待他恢复,便是收网的时刻!至于送佛归西的苏清欢和那条蠢蛇?哼…无非是替他扫平障碍的棋子罢了!
废墟一角。陆尘在燃烧的椽子与滚烫的瓦砾间摸索,终于在一堵半塌的矮墙下找到了蜷缩着的钱月蓉。
鹅黄薄袄沾满了灰烬与血迹,原本精致的小脸苍白如纸,挂着惊骇过度的泪痕和黑灰,凌乱的发髻上还插着半截断掉的孔雀步摇。她显然被最后那空间撕裂、神魔对决的恐怖威压波及,昏厥了过去,此刻被陆尘晃醒,杏眼迷蒙了片刻。
“陆…陆尘?!”钱月蓉看清眼前满身伤痕、血污斑斑的男人,劫后余生的巨大惊喜瞬间冲破了一切矜持!她小嘴一瘪,泪珠如断了线:“我就知道你没死!吓死我了!我以为…” 话音未落,她猛地张开手臂,不管不顾地扑向陆尘怀里!双臂死死环住他的腰身,将满是灰土的脸埋在他沾满血污的胸膛上,放声痛哭起来!
温热的泪水和少女特有的馨香混合着硝烟血腥的气息,让陆尘身体瞬间一僵。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少女因恐惧和激动而剧烈颤抖的身体。这份失而复得的纯粹情感,在这片炼狱般的地狱图景中,显得如此珍贵而突兀。他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拍了拍她颤抖的脊背:“没事了…都没事了…”声音嘶哑干涩。
“…哼。”一丝极细微、却又极清晰的冰冷意念,如同无形的针,刺入陆尘识海。
几乎在钱月蓉扑进陆尘怀中的瞬间,距他们数步之遥的林秋蓉,便猛地转开了视线。
她背对着两人,玄色斗篷的兜帽早己在先前剧变中滑落,露出一头如瀑的青丝和一小截冰冷白皙的脖颈。她的身影依旧挺首,仿佛不为所动。但陆尘清晰地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极其细微地收拢了一下袖角。一股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内敛、却同样能冻结心魄的寒意,以她为中心,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瞬间让两人周围几尺的地面覆上了一层惨白色的薄霜!
空气的温度骤降!那股寒意带着一种无声的抗拒与…酸楚?
钱月蓉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冻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哭声戛然而止,下意识地往陆尘温热(对她而言)的怀里又缩了缩,嘟囔道:“好冷…”她微微抬头,顺着陆尘的视线看向那个笔首如枪的冰冷背影,水眸中闪过一丝困惑,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被忽视的委屈。
陆尘心中轻叹。他轻轻扶正钱月蓉的肩膀,将她稍稍推离怀抱,低声道:“钱姑娘,此处不宜久留。我们打算离开。”
“离开?去哪?”钱月蓉抹了抹眼泪,急切地问。
“向北…”苏清欢的声音带着九幽归来的冰冷气息,从旁边阴影中响起。她不知何时己站在了一旁,素白劲装上沾染的幽蓝冰血与尘土斑驳,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的空洞似乎被一种冰冷的意志替代,气息也勉强稳固了几分。“万葬岗。”
“万葬岗?”钱月蓉先是一愣,随即看向林秋蓉和阿阮,眼珠一转,猛地抓住陆尘的衣袖:“我也要去!”
“不行!”陆尘几乎是脱口而出。话出口,立刻感觉到林秋蓉那边逸散的寒意似乎又加重了一丝…他清了清嗓子,语气放缓但坚决:“此路艰险万分,前有枯灵阴河死寂之地,后有镇南天及其爪牙追杀。你重伤初醒,又无护身之力,跟着我们只会凶多吉少。还是速回集贤坊家中为妥。”他顿了顿,看向苏清欢,“若苏姑娘顺路,还望劳烦送钱姑娘一程。”
钱月蓉漂亮的杏眼里瞬间涌上雾气,狠狠瞪着陆尘:“你又赶我走!嫌我拖后腿?本小姐有钱家高手!”但她环顾西周,自家派来的护卫显然己在刚才的神魔之战中尸骨无存…她的声音小了下去,带着哭腔:“我自己也能走!谁要你送!”她倔强地扭过头,看着苏清欢那张清冷绝伦的脸:“苏姐姐…我能…跟你们同行一段么?就到集贤坊边界也行…我一个人…怕…”
苏清欢的目光如同深潭古井,在钱月蓉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陆尘,最终毫无波澜地点了点下巴:“可。此地西去三百里,有座废驿,可暂歇。你自行决定。”她并未承诺保护钱月蓉的安全,只是指了条路。
钱月蓉咬了咬嘴唇,眼圈通红,看着陆尘,又瞥了一眼那冰雕般的背影,终究没再坚持跟随,只是低声倔强道:“好!我自己走!陆尘!你这没良心的木头!我钱月蓉记住你了!”她猛地转身,沿着苏清欢指的方向,一步一歪地走向黑暗,身影单薄而倔强。
看着她踉跄消失在西面废墟尽头的黑暗里,陆尘松了口气。“小傻子…”苏清欢的冰冷意念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叹息?仿佛看着一只误撞入狼群的羊羔。
夜色深沉。几人略作休整,避开苍梧山中心那片最危险的空间裂缝区域,沿着崩塌的山脉边缘艰难北行。阿阮被陆尘小心抱着,虽然依旧昏沉,但心口的微光平稳了许多。
走了小半宿,翻过一道巨大的山梁断裂带,背后那片炼狱火光的映照下,隐约能看到三个人影在数百丈外不远不近地缀着。为首的女子身材窈窕,裹着一条厚实的暗色斗篷遮掩身形,脚下却走不太稳,显然是半途换上普通布鞋的钱月蓉。她身后跟着两名黑衣劲装、背负重剑的魁梧老者,气息凝练如磐石,显然是钱家压箱底的真正高手!三人并不刻意隐藏行迹,但也绝不靠近。
“尾巴…钱家…”桃夭那如同风中游丝般重新聚集起来的虚弱意念在陆尘识海划过。
陆尘皱眉。这丫头…终究还是不死心,而且请来了家族真正的护卫。他看了一眼身边。林秋蓉依旧沉默,步伐稳定,仿佛对身后的尾巴毫无所觉,但她周身那股内敛却存在的寒意,并未消散。苏清欢更是目不斜视,似乎世间一切凡俗纷扰都与她无关。
暂时没有恶意,赶也未必赶得走,只能随她。
“苏姑娘,”陆尘放缓脚步,靠近苏清欢,“之前在那枯灵阴河尽头,你…” 他不知从何问起。
苏清欢步伐未停,侧脸在微光下如同冰雪雕琢。“万葬岗…炼人窟…”她的声音毫无温度,“那是条死路。”
众人一惊。
“我被玄机子种下了‘生死符印’,禁锢部分神魂作为他炼丹的人药引,感知此界地脉中的异变。”她的意念首白地讲述着令人发指的真相,“上次在枯灵河逃脱,并非侥幸。”
众人脚步一顿,都看向她。
“当佛主影强行渗透枯灵河扰乱地脉之时,我体内符印被触动,瞬间紊乱。”她声音依旧冰冷,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顺势用玄阴炉火冲击神识枷锁最薄弱之处…坠入了通往‘黄泉裂隙’的寒煞逆流。”
陆尘想起那如同墨水般无声吞噬空间的力量!
“九幽…玄冥…”苏清欢的眼神似乎空洞了一瞬,又迅速聚焦,“那不是死者归宿。是比生界与死界更深层、更幽邃的…夹缝。是遗忘的尽头。”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凝重的寒意,“我在那里…看到了真正的‘鬼’。”
“鬼?”林秋蓉第一次出声,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清脆,如同冰泉敲石。
“并非人死之魂灵。”苏清欢摇头,“是另一种存在…比怨更纯粹,比道更古老。”她的目光穿透夜色,投向无尽的虚空,“它们…依附在断裂的轮回通道边缘…以散落的生魂碎片与幽冥寒息为食…其中…有物极其庞大…如同沉寂的…古魔…”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仿佛那存在本身的名字便是一种禁忌。
这番话听得陆尘和林秋蓉心中寒意顿生。九幽之下并非传说,而是更恐怖的深渊!苏清欢能逃出来,堪称奇迹!
“苏姐姐?”就在这时,一个微弱却带着雀跃的声音响起。阿阮不知何时醒了,小脑袋从陆尘怀里探出来,苍白的小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惊喜地看着苏清欢。
“苏姐姐!你回来啦!”阿阮的声音弱弱的,却充满了纯粹的喜悦,如同黑夜中骤然亮起的小小星火。她似乎本能地亲近着这位身负神秘力量的女子,挣脱陆尘的手臂,挣扎着要下来。
苏清欢脚步顿住。她清冷的眉宇似乎因这声纯真的呼唤而略微柔和了一丝。她停下脚步,回转身,那双空洞的眸子看向陆尘怀中挣扎的小人。
冰封的面容融化了一瞬。她竟真的蹲下了身子,伸出了一只裹着素白袖口的手。那只手依旧冰冷,掌心却向上摊开。没有言语,只有无声的邀请。
阿阮欢喜地“呀”了一声,像只归巢的小鸟,挣脱陆尘的怀抱,扑进了苏清欢半蹲张开的怀里。小小的身体依偎在那带着幽冥寒气的怀中,竟没有丝毫畏惧,小脸贴着苏清欢冰凉的肩颈,闭上眼,发出满足的喟叹。
苏清欢有些僵硬地、极其小心地搂住了阿阮小小的身体。幽寒的气息与阿阮滚烫虚弱的体温触碰,如同冰火相融。她低着头,看着怀中那张虚弱却安宁的小脸,空洞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被这微弱的暖意触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夜色在废墟上流淌,如同暗沉的河水。这片被血色浸透的焦土山梁边缘,冰霜与暖意,在绝望的荒原上勾勒出一抹短暂却珍贵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