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槐里村闷热潮湿的空气中缓慢流淌,像被粘稠的糖浆裹住。康家搬入西坡的白色别墅后,村里人在热切讨论了几天后重新恢复了平静。
叶雅雅偶尔驾车进出,隔着车窗对村民露出疏离的礼貌微笑。陈可儿则在赴约次日,兴奋地在社交平台发布了九宫格——别墅客厅、花园一角、精致的茶点、与笑容甜美的康家小女儿康奈背影的合影。配文充斥着对“雅雅姐”和“康奈妹妹”的赞美,以及对“上流生活”的向往,引来村里同龄人一片羡慕的惊叹。
然而,几天后一个闷热的夜晚,这份平静被骤然撕裂。
晚上九点多,暑气蒸腾,蝉鸣不断。张梓琪盘腿坐在卧室地上,对着散乱的拼图皱眉,汗珠挂在额角。弟弟张梓辰瘫在旧藤椅上刷手机,叼着冰棍棍儿。风扇徒劳地搅动着粘稠的空气。
“琪琪,辰辰,”奶奶摇着蒲扇从里屋出来,眉头紧锁,“今儿白天瞧见陈可儿了没?”
张梓琪头也不抬,捻着一块深蓝碎片:“有啊,她那么显眼,我今早上遛‘大黄’好像瞥见一眼,穿得花里胡哨往西边去了,拍视频吧?咋了奶奶?”
张梓辰吐出棍儿:“是啊,找她?”
奶奶脸上沟壑更深,带着焦急:“她妈刚打电话,急有点着急!这都十点多了,可儿还没回家,手机也打不通,平时再疯玩,这钟点也该回了。”
张梓琪捏着碎片的手顿住,抬起头。张梓辰放下手机,兄妹俩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脸上的诧异。
陈可儿爱拍视频大家都知道,但村子上到了晚上没几处有路灯,也没什么娱乐项目,夜不归宿失联也太反常了。
“就早上遛狗见过……”张梓琪重复着,心里莫名一紧。
“啧!”张梓辰挠头,“不会又去康家玩了吧?那家每天大门紧闭着……”
“别瞎咧咧!”奶奶蒲扇敲他头,语气却不安,“辰辰,去叫醒你们爷爷,让他跟着村长一起找人!”
张梓辰应声冲出门。张梓琪也无心拼图,收拾碎片站起,心绪难平。
消息如冷水滴入沸油,在寂静的槐里村夜晚炸开。
村长张伦家院灯最先亮起,接着是邻家。张伦粗粝沙哑的吼声刺破夜空:
“二狗!柱子!敲锣!叫能动弹的爷们儿带手电出来!陈家丫头丢了!”
“铁牛!去厂里喊夜班兄弟,带家伙!”
“李瓒!李瓒在没?拿药箱!以防万一!”
急促的铜锣“哐哐”撕破夜幕。狗吠西起,人影晃动,手电光柱在黑暗中乱舞,像受惊的萤火虫。睡意被紧张取代,火光映着一张张茫然而忧惧的脸。
庄彦之是被喧闹惊醒的。他坐在窗边,就着台灯翻旧书,此刻,能听到锣声、人声、犬吠交织的混乱之网兜头罩下。
他推开窗,闷热的夜风裹着嘈杂涌入。父亲庄永年己在院中,正与匆匆跑过的邻居交谈。零碎字句飘上来:“……陈家闺女……找不着……村长带人搜……”
那个陈可儿?
庄彦之心头一动,谈不上关切,更多是“果然”的念头。那个穿着浮夸、渴望虚荣的聒噪身影丢了?他立刻想起康家的叶雅雅甜腻如蜜的笑容,那句轻飘飘的“下午茶”,可是距离去康家己经过去这么多天了。一股冰冷的警觉窜上脊椎,会是那栋白房子的问题吗?
他强迫自己抽离。也许无关呢,只是首觉尖锐地警告他:没这么简单。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乱晃的光束,扶着窗棂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他对陈可儿没什么好感,但这件事本身透出的诡异,让他无法忽视。
院子外,搜救队迅速集结。张伦像座铁塔立在人群前,有条不紊地挥舞手臂划分区域:“……林子!坟地!灌木丛!给我一寸寸搜!手电筒手机打亮!”
光线刺破黑暗,向村外不同方向蔓延。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在山林间回荡,紧迫得令人心慌。
庄彦之站在窗口,一动不动。他看着那条指向西坡的光龙,西坡……康家就在西坡。指尖无意识划过冰凉的手机外壳。目光转向院子里父亲佝偻的身影——他咳嗽未愈,此刻站在混乱中,背影显得格外单薄。
庄彦之抿紧唇。外面搜救的人够多了,他此刻冲出去,除了添乱,于事无补。一种深沉的疑虑像藤蔓缠绕心头:陈可儿的失踪是不是真与康家有关,他不知道。他只能在这里先冷眼旁观。
时间在焦灼中拖沓前行,每一秒都黏腻漫长。庄彦之的神经紧绷如弦,父亲庄永年因为不熟悉每个地方,被叫回家了,沉默地抽烟,烟头红光在黑暗中明灭,映着他眉间更深的沟壑。父子俩无言,空气凝滞。
约莫一个多小时后,混乱声浪中陡然爆出更高亢、激动难抑的呼喊,由远及近,涌向村子中心!
“找着了!找着了!”
“陈丫头!在……在东头老窑厂废坑里!”
“人没事!李大夫说……就睡着了?!”
“睡着了?”庄彦之眉峰一挑,和闻声站起的父亲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他没动,只是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看。
村道上,一群人簇拥着返回。手电光乱晃,陈可儿的父亲陈大富背着女儿,踉跄前行,脸上狂喜与后怕的冷汗交织。陈可儿软绵绵趴在他背上,头歪向一侧,长发遮脸,那件簇新的湖蓝裙子沾满泥污枯叶,狼狈不堪。她的头耷拉在陈大富肩上,手臂无力垂落。
“可儿?可儿!醒醒!看看妈妈!”陈可儿妈妈在一旁呼唤。
陈大富对妻子说:“大夫看过了,可儿呼吸平稳,脉搏正常,就是……叫不醒。”
中年女人很是焦急,大声喊了几声,只见陈可儿眼皮颤动,喉间发出模糊咕哝,像梦呓,眼睛却未睁开,头更深地埋进父亲颈窝,仿佛坠入更沉的睡渊。
“这……这咋弄啊?叫不醒!”陈大富更慌。
“别急,先背回医务室!”李瓒果断指挥,“可能是惊吓或虚脱昏睡。方瑜!你去准备葡萄糖!”
“好,我先去。”护士方瑜提着药箱挤出人群,脸上同样写满担忧。
“在哪儿找着的?”张伦挤过来,沉声问一个喘着粗气跑回的年轻村民。
“就……东头老砖窑厂边上那个废土坑!”小伙子抹汗,惊魂未定,“坑不深,长满杂草灌木!陈叔眼尖,瞅见坑底有块蓝布头,过去一扒拉……可儿就躺里头!蜷着,睡得死死的!吓死人!叫半天才哼唧两声!”
人群炸开锅。中邪?吃错东西?那废坑离西坡康家不算远……议论声嗡嗡作响,最终被“人没事就好”的庆幸盖过。
人群簇拥着向医务室移动。陈大富背着沉睡的女儿,村长和李瓒护在两侧,手电光晃动他们的背影。
庄彦之站在门后阴影里,目送人群远去,喧闹渐息。村道重归黑暗,只剩锯木头的嗡鸣和零星犬吠。
人找到了。废坑里,睡着了。
结果荒诞却“合理”。但庄彦之心头那块石头非但没落,反而更沉甸甸地压下来。搜寻村民的话在脑中反复回响——“睡得死死的”、“叫半天才哼唧”。
仅仅是睡着了?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房檐,投向村西头那片被浓黑吞噬的缓坡。康家别墅的轮廓在夜色中清晰,这么大动静没一个人出来。
二楼边上的高窗上,仿佛有人影在无声窥探的冰冷眼瞳,漠然俯视着刚刚平息骚动的村庄。
庄彦之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下意识抱紧双臂。这个闷热的夏夜,有些东西,己悄然变质。陈可儿沉睡中那苍白的脸和无知无觉的姿态,像一根冰冷的楔子,狠狠钉穿了槐里村那层名为“安稳”的薄脆假象。
而西坡之上,那栋白色的房子,在黑暗中沉默着,如同一切谜团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