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可儿英年早逝的葬礼,像一块沉重的巨石,砸进了槐里村看似平静的水面,激起了涟漪。
陈家的客厅被临时布置成了灵堂,到处是惨白的布幔和纸扎的白花。客厅摆放了一张放大的彩色遗照,上面陈可儿穿着鲜艳的湖绿色裙子笑得灿烂明媚,亮晶晶的眼眸仿佛流露出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来参加葬礼的村民们看看照片上这鲜活的笑容,再看看此刻躺在棺材里被白布覆盖的躯体,无一不动容。
真是令人心碎的对比。
张伦穿着一身黑色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带着香烛味道的空气,才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去。
陈妈妈己经哭得脱了水似的,眼窝凹陷、脸颊干瘪,像一滩软泥瘫坐在角落的矮凳上,由两个本家婶子一左一右勉强搀扶着。她眼神空洞地望着棺材板,嘴里发出不成调的、断断续续的呜咽。陈爸爸则像一尊石像,双手死死抓着门板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宽阔的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
整个灵堂笼罩在一片巨大而粘稠的悲恸之中。
张伦叹了口气,目光沉重地落在了灵床上那覆盖着白布的瘦弱身影上。他慢慢地走过去。陈爸爸布满血丝、空洞绝望的眼睛抬起来,看了他一眼。张伦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揭开了盖在陈可儿脸上的白布一角。
只一眼,张伦的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铁钳狠狠攥住!
那张脸,己经完全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陈可儿本就是一张有一点婴儿肥的瓜子小脸,如今面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像嶙峋的山石般高高凸起,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蜡黄色,紧紧挂在骨头上。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残留的浓重黑眼圈如同淤青的烙印。嘴唇干裂发紫,微微张开着,露出一点森白的牙齿缝隙。
然而,最让张伦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头皮阵阵发麻的,是她的表情。
在那枯槁的面容上,嘴角竟极其诡异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那是一个……凝固的微笑!一个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甚至可以说是诡异的安详的露齿微笑,这微笑出现在这样一个死人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温暖的慰藉,反而透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
“这……这……” 张伦猛地后退一步,手一抖,白布落下。他脸色煞白,额头上瞬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老陈!” 他猛地转向陈爸爸,声音因为惊骇而有些变调,“可儿这……这情况不对劲啊,太不对劲了!这病也是……来得不明不白!我……我提议,让李瓒……解剖一下!必须弄清楚她到底是怎么死的!不然……”
“不——!!!” 一首在角落里的陈妈妈突然爆发出凄厉到极点的尖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她猛地挣脱了搀扶的人,连滚带爬地扑到棺材旁,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盖着白布的尸体,声嘶力竭道:“不行!谁也不能动我的可儿!她活着的时候最爱漂亮!你们不能……不能让她死无全尸啊!给她留点体面!求求你们了!留点体面啊!!” 陈爸爸也抬起头,看了一眼老婆,通红的眼睛里翻滚着巨大的痛苦和坚决,然后对着张伦,沉重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张伦看着这对被悲痛彻底摧毁、却仍执拗地维护着女儿死后尊严的父母,喉咙里难发出一个字。他只好求助般地看向刚走进来的李瓒。
李瓒的脸色比灵堂里的白布还要惨白,他避开了张伦询问的目光,走到陈爸爸身边,蹲下身,声音低沉而沙哑:“陈叔,婶子……节哀。可儿她……从医学检查的结果来看,死因是……急性的心力衰竭。身体各器官……在短时间内……不明原因地……衰竭了。走的时候……很平静。” 他艰难地说出“心力衰竭”这个结论。
“心力衰竭……” 陈妈妈喃喃地重复着,眼神更加涣散空洞,“我的可儿……这么年轻,心脏怎么会坏……”
庄彦之家的小院。
庄父放下沾满泥土的锄头,抹了把脸上的汗,对着正在水井边打水冲洗胳膊的儿子说:“彦之,收拾一下,去陈家吧,一起去送可儿……最后一程。” 声音低沉,带着明显的叹息。
水流冲过庄彦之结实的小臂。他动作顿了一下,低低地“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沉沉的。他对陈可儿并无男女之情,但一个鲜活生命的这样骤然逝去,还是让他心头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
村民们陆续到来,低声交谈着,脸上挂着惋惜和同情,他们没有看到陈可儿的死状,仅仅知道大概这么个过程,眼底深处都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在一片黑白色中,走出一位光头,穿着洗得发白、打着一块深色补丁的灰色僧衣的身影,显得格外沉静超然。
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眼神平和深邃。有村民低声向旁边人介绍:“那是无我大师,在村东莲花寺清修的师父。和原来寺里的住持是师兄弟。原来的住持圆寂后,他就来了,在咱们村快十年了,佛法精深,心肠也极好,是位真正的高僧,村里人都很敬重他。”
庄彦之随着父亲走进来,目光在那沉静的僧人身上停留了一瞬。无我大师似乎察觉到众人的目光,诵经的节奏未停,只是微微抬起眼皮,颔首向各位致意。
庄彦之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无我大师捻动佛珠的手腕——灰色的僧袖微微滑落,露出缠着佛珠的手腕,手腕内侧有一道扭曲的疤痕!那疤痕颜色几乎是肤色了,应当很多年了。他的心猛地一跳,瞳孔微微收缩。那疤痕……和他左手手腕内侧那道隐秘的旧痕,何其相似!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左手手表,心头掀起了惊涛骇浪。
葬礼的仪式简单。无我大师上前一步,走到棺材前。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和,开始为陈可儿诵经超度。悠扬而庄严的梵音流淌。庄彦之低下头,心头涌起沉甸甸的悲戚感。
仪式结束,准备起灵抬棺。一首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陈妈妈,忽然踉踉跄跄地冲到庄彦之面前。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粉色的信封。
“彦之……” 陈妈妈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哭腔,“这……这是可儿……她……她写给你的……一首没敢给你……她走前……还念着你的名字……” 她说不下去了,把那封信固执地往庄彦之手里塞,泪水大颗大颗砸在信封上。
庄彦之身体瞬间绷紧。他下意识地想缩手,想避开。然而,他抬眼对上了陈妈妈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看着这个样子的一位母亲,他拒绝的话死死堵在喉咙里。他沉默了几秒,最终,缓缓地、有些僵硬地伸出了手,接过了那个带着泪痕的、沉甸甸的粉色信封。指尖触碰到信封冰凉的纸张,他感觉像是接住了一块滚烫的烙铁。
陈妈妈见他收下,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瘫倒下去被扶住,无声地流着泪。